劉誠龍
在我們一般人的心理推演中,到得哪國留學,這人就會愛上這一國家。奧巴馬有個老弟在深圳賣了多年的燒烤,咱們有人就推論奧巴馬十有八九是個「親華派」。富有這樣思維的人,常常這樣推理:這人到某國去留學了,當然就會是個親該國派,去日的是個親日派,去美的是個親美派,去英的是親英派,去俄的是親俄派……民國許多人物都到外國留過學,按照文革的劃線,他們有海外關係,是「裡通外國」分子,而其實呢,他們心裡對所留學的國家並沒什麼好感,有些甚至還稱得上是痛恨。
民國狂人辜鴻銘出生於馬來西亞,十三歲就赴歐留學,所到國家甚多,英國、法國、德國、奧地利,都曾留學過,可是他對這些國家,一直沒好感,他在北京大學當教授,看到英國教授,就用英語罵英國;看到德國教授,就用德語罵德國;看到法國教授,就用法語罵法國。林語堂先生回憶過一樁逸事:辜先生有次在北京真光電影院看電影,前座是個英國人,這老夫子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舉起一竿長煙斗,望人家的腦門頂,無緣無故地敲去一棍,那英國人不明就裡,以為是辜老夫子向他借火,趕忙乖乖地給他點火。這英國人沒想到,辜老夫子不是想借火,而是看到他是英國人,辜老夫子就來氣了。
與辜老夫子對外國人亂恨一氣不同的是,也有狂人之譽的民國教授劉文典痛恨日本,那就所來有自了。一九○九年,劉文典赴日留學,進入早稻田大學,在那裡讀了三年,他在去日之前,就是同盟會的會員,在清末民初,日本可以說是中國革命的「庇佑所」,舉凡被清政府通緝者,往往都去日本「政治避難」,很多人因此成為「親日派」。劉文典在留學之初,對日本也是充滿憧憬的,後來他對日本恨之入骨,起於「九一八」事變。此後,他每次夾著講義上課,首先上堂「政治課」,痛罵小日本。與一般「憤青」與「憤老」不同的是,劉文典恨夷卻又師夷,他的學生回憶說:「劉先生愛國心的熱烈,真是校內無二人……每次上國文課,必花一部分時間,哭喪著臉向我們申說國勢的阽危,並且告訴我們趕快起來研究日本。」有一段,劉文典上課時總是一副睡眠不醒的樣子,講話有氣無力,學生開始很不解,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每天晚上都在翻譯日本典籍,讓國人了解日本,從而以制伏日本。
七七事變後,日本人看到他有留日經歷,想當然地認為他定是個親日派,多次派人來說服他合作「東亞共榮」,有次還登上門來,遭到劉文典以漢語嚴詞相拒,日人甚惱:「你是留日學生,太君問話,為何不以日語作答?」劉文典凜然相答:「以發夷聲為恥。」日本人後來又打發周作人來做「思想工作」,劉對周說:「國家民族是大節,馬虎不得,讀書人要愛惜自己的羽毛。」
「以發夷聲為恥」的,更有一個蘇曼殊。曼殊先生是「混血兒」,父親是廣東香山﹙今中山﹚人,其父早年在日本經商,「娶日婦,因生君」,所以,曼殊先生「身形相貌,亦酷類日本人。」以身世而言,「日本為其第二祖國」,但是,曼殊非常痛恨日本,「生平惡日人為寇仇,僑居數稔,不肯操日語。」有回,他生了重病,不肯就醫,在床上呻吟輾轉好幾天,有友見之,硬把他拉到醫院裡去,日本醫生倒是非常熱情,望聞問切,「醫者款接殷勤」,而曼殊就是不說話,其友在旁邊越俎代庖,給他當「代言人」,等醫生去拿紙筆來記,轉眼功夫,曼殊和尚不見人了!尋遍了醫院每個角落,都沒影。其友回家,看到曼殊僵臥床鋪上了。其友怪怨說:你跑回來,也不跟我說一聲。曼殊說,我聽到你講日語甚是「乖舛」,你亂說一通,醫生開錯了藥,「疾病豈可亂施藥劑耶。」其友說:你的日語說得那麼好,你為什麼不說呢?曼殊斂容道:「君忘吾不操日語乎?」
朱自清至死不吃美國的「救濟糧」,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其實陳寅恪也有這一佳話。陳寅恪曾經喝過日本的墨水,抗戰時期,避難於香港,其日本同學寫信給日本駐港司令,叫他們別為難陳寅恪,所以日軍一直沒對陳寅恪怎麼的,而且還經常給他送米送麵,但都被陳寅恪給拒絕了,行將餓斃,也不為五斗米折腰;抗戰勝利,他與傅斯年等同仁,連續三天上街,一邊持酒狂飲,一邊又哭又笑,情形類同於杜甫聞說官兵收回了薊北。
象辜鴻銘、劉文典、蘇曼殊、陳寅恪等等喝過洋墨水,卻一點也不媚洋的,甚至恨洋的,在近代留學之後海歸了的人中,是多而又多的。絕大多數是因為祖國與其留學之國處於對立狀態,他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向祖國這邊站隊。在這裡,他們是把祖國與祖國的統治者區別開了的。他們也許很認同外國的治政主導思想,比如很認同其民主與法制價值﹙辜鴻銘例外﹚;他們也未必對當時國家統治者認可,對其獨裁的執政理念,也很不以為然,比如劉文典,據說還曾經腳踢過蔣介石。但是,他們愛外國價值觀,卻不愛屋及烏,愛他們來侵略祖國;他們恨當時統治者,卻也不恨屋及烏,恨他們所制控的國家,這是兩碼事。從這裡看出,老一輩學人的思想胸懷,遠不是所謂「恨老娘不嫁給美國人」那類人所能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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