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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10月25日,聯合國第26屆大會,恢復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一切合法權利。這是當時中國代表席的情景,左一為中國外交部副部長喬冠華,右一為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黃華。
賀越明
董橋先生寫過一篇《風雨中的外交家》,文末感歎:「我很喜歡章含之寫的《十年風雨情》;他們的愛固然動人,書裡喬冠華在政壇上的風采和風雨也耐人深思。中國不能再虧待這樣的高人了——如果今後還有的話。」此文收入他的自選集《品味歷程》,是2002年1月天地圖書版。從時間上推斷,董橋寫此文時,還沒有可能讀到將近六年後吳鎔的一篇文字,否則,他的思緒當更深長,感慨亦更透徹,至少應會有些驚詫:可憐一代外交家,死後竟然故土難回,幾無葬身之地!
吳鎔先生此文題為《喬冠華魂歸何處》,刊於上海《世紀》雙月刊2008年第一期。作者原任江蘇省政協秘書長,曾親自協調喬冠華的身後事,對其中的曲折經過記之甚詳。
據吳文所述,1983年初,喬冠華「含笑而逝,並祈求魂歸江蘇鹽城建湖縣的故里東崔莊(似是「東喬莊」之誤)。」其夫人章含之遵遺願,奉骨灰,冒嚴寒到了鹽城。於是,中共鹽城地委領導向省委辦公廳請示:章含之捧喬老部長的骨灰來到鹽城,如何接待?辦公廳一負責人答:「熱情接待,但規格不要過高。」又問:「骨灰問題如何處理?」又答:「你們看著辦吧。」這「看著辦」似是一種暗示性表態,鹽城地委隨即召開常委會討論,開始冷場良久,後來一位副書記發言說,喬的問題恐怕搞不清楚。「四人幫」在台上時,他當外交部長,現在回來安葬恐不大適宜。隨後沒有人表示意見,就以「暫不同意」定案。聞知結論,章含之噙著熱淚,冒著風雪回京。作者以括弧加按:「當時雖已進入1980年代,但人們還未從『文革』陰影中解脫出來,因此也不足為奇。」
此時,「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事情因而有了一個轉機:「江蘇吳縣(現蘇州市吳中區、相城區)縣委書記管正獲悉此事,心中大為不平。他義憤地說,喬部長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外交部長,在中國恢復聯合國合法席位等折衝中有大功。即使有什麼錯,也不能死無葬身之地。他的故鄉不要,我看中國哪都可葬這麼一位功臣。鹽城不要我們要。太湖之濱,洞庭山上,他夫人願葬什麼地方,就葬什麼地方。」
文章用「真是絕處逢生」形容峰迴路轉的變化:「章含之十分激動地接受管正邀請,到蘇州並選定洞庭東山避風向陽三南坡,為喬找到了安魂之處。」時為1985年,作者藉此澄清:「喬葬蘇州,非因其他『淵源』,實乃不得已而為之。」咀嚼此句,令人不勝唏噓!
喬冠華身後那一縷輕煙,悠悠飄在了姑蘇城外,但這齣「鹽城不要蘇州要」的悲喜劇並未就此落幕,還有一個出人意表的尾聲。文中說,若干年後,有鑒於鹽城「二喬」(另一「喬」為胡喬木)畢竟是寶貴的人文資源,中共鹽城市委、市政府在鹽城鬧市命名了「冠華大街」,建湖縣在喬冠華故鄉興建紅色旅遊紀念地,並提出「魂歸故里」安葬的要求。吳鎔因在江蘇省政協工作,又與喬的家鄉領導和章含之熟稔,鹽城市及建湖縣主政者便找他出面「協調」。為此,他專程赴蘇州與當地主要領導商議,後者熱情地召集民政局等部門開會,並以蘇州市人民政府名義發出專函,表示當年由於特定情況使喬墓「落戶」蘇州,現在家鄉人民要求魂歸故里是合情合理的,應予以支持。不過有一個「但書」:因喬墓在蘇州多年,國內外年年有人來瞻仰、掃墓,遷墳後在原址保留部分遺物,並立一碑,署明某年月日至某年月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原部長喬冠華同志曾安葬於此。吳將蘇州函件交給鹽城,算是完成了這次協調任務。
「後面的工作,就是故鄉黨政同志與喬的親屬商處了。」他說,
「一代文才和外交奇才,總算有了安魂處。」這安魂處,卻並非喬的故鄉鹽城建湖,而是上海福壽園。「經老雕塑家錢紹武先生大手筆,以喬在聯合國會上哈哈大笑這張獲普利策獎的攝影原作為基礎,塑了一座喬安詳地坐在籐椅上的全身像;」並且,「在喬的雕像下,也安放著喬的部分骨灰。」幾度春去秋來,這已經是2003年的事了!
讀罷吳文,心頭還是湧起了莫大的遺憾:這位外交家並未真正魂歸故里,他那僅有的遺願最終沒能實現!其中周折,耐人尋味。家鄉「父母官」何年何月改變態度,提出「魂歸故里」安葬的要求,文中未明言。據鹽城市政府網站記載,「1997年,慶豐鎮政府派專人赴京運回喬冠華同志生前用過的辦公桌、衣櫥、沙發等用物及文稿,佈置陳列於室內,供人參觀。」可見,距1983年拒之門外,大約過去了十四年!也許,心態的變化和觀念的進步,必須以時間的流逝為代價,但章含之作為親屬,應不免心灰意冷。另外,不願讓夫婿屍骨成為當地推行紅色旅遊的賣點,恐是不難推斷的又一個原因。
這位著名外交家之安魂與否,閱過吳文的讀者自有評說。之所以歷經輾轉而不果,揆情度理,就在於當初的「父母官」多了些政治世故,少了些尋常情懷,甚至連正常的倫理也不顧及了。姑且不論喬生前文采斐然,詩酒風流,是少見的外交長才,就算在「文革」末期犯有政治性錯誤,失去了進八寶山的資格,但與其一生的工作及貢獻相較,畢竟只是迷亂世道裡的一時失足,成為近代以來「外交內行」和「內政外行」的又一典型,但如果身後連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都不能接納的話,豈非顯得過於涼薄而有悖人情之常?對這位曾為國家形象帶來榮耀的人,又是何其不公不忍!六十年前,國共兩黨的軍隊在戰場上拚殺得血流成河,孟良崮一役,國軍整編第七十四師師長張靈甫斃命後,解放軍還花重金購得一口四吋厚的楸木棺材予以厚葬,並舉行了簡單的安葬儀式。對待敵方的陣亡將領尚能如此,教人從中窺見一點人道的光芒,感受一絲人世的溫情,相形之下,那幾位「父母官」的心胸和眼界還不及當年經受血火淬煉的軍人!如若象吳文揭示的那樣,因為喬是當地難能可貴的人文資源,大有利用和開發價值,於是便改弦更張,則居心更堪質疑。順應市場化的浪潮而動這樣的腦筋,對死者不惟是大不恭,更是一種可怕的褻瀆。
2008年,是喬冠華誕辰95周年,所以才有了吳鎔的「魂歸何處」之文,讓人們得以知悉內情,並可能從中引出一個簡單的教訓:對那些曾經為民族、國家奮鬥過的先人,何妨少些政治世故,亦少些經濟考量,而多些人倫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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