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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只合小團圓


http://paper.wenweipo.com   [2009-03-23]     我要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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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止 庵

 自從寫東西,覺得無論說什麼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種信心,總會有人懂。—張愛玲《小團圓》

 止庵,原名王進文,又名方晴。1959年1月16日生於北京。1982年畢業於北京醫學院口腔系(現北京大學口腔醫學院)。曾擔任醫生、記者等,現為自由撰稿人。有《樗下讀莊》,《六丑筆記》等著作出版。

 《小團圓》與《色,戒》、《相見歡》、《浮花浪蕊》等都是張愛玲同一時期的作品。她到五十歲以後,小說創作又出現一個高潮,《小團圓》為重頭戲,堪稱畢生傑作。此書與《同學少年都不賤》當年未能面世,實在可惜。興許正因受到挫折,張愛玲自此不再寫小說了;最後十幾年裡,只有國語譯本《海上花》、《對照記》和少量散文作品刊行。

 張愛玲晚期作品的風格與早期很不一樣。論家沉迷於她先前的《金鎖記》、《傾城之戀》等,對此往往難以接受。縱觀張愛玲的創作歷程,一直是在發展變化,論家未免刻舟求劍。比如對她五十年代那部《秧歌》,柯靈批評「文字也失去作者原有的美」(《遙寄張愛玲》),然而作者明言要追求「平淡而近自然」(《憶胡適之》)。現在也有人說《小團圓》「通篇不易找到我曾稱之為『兀自燃燒的句子』」,張愛玲雖不像年輕時那麼鋒芒畢露,沉穩之中照樣機鋒迭見,一語破的。

 張愛玲這批作品,結構和手法更見創新。她說:「《浮花浪蕊》最後一次大改,才參用社會小說做法,題材比近代短篇小說散漫,是一個實驗。」(《惘然記》)《小團圓》比《浮花浪蕊》更具此種「實驗性」。所謂「題材散漫」,主要體現為作品的情節在不止一條時間線上展開,而與通常的「回憶」又有不同,敘述者並不駐足於其中一條時間線。《小團圓》中,第一條時間線是盛九莉在香港遇上戰爭,回到上海,跟邵之雍戀愛、分手,又跟燕山戀愛、分手;另有一條時間線是在此之前,起自九莉小時候;還有一條時間線是在第一條之後,最晚寫到她三十九歲。第一條時間線基本遵循前後順序,其他兩條則不受此約束。三條線上的不同片斷交錯拼接在一起,構成整部作品。片斷之間,有時具有因果關係,有時只是有所呼應,或形成對比。不習慣或不接受這種寫法,就會覺得雜亂無章。舉個例子,宋淇說:「荒木那一段可以刪除,根本沒有作用。」從情節上講的確如此,而書中類似片斷還有很多;但是寫了荒木與中國戀人的關係,繼而說:「九莉相信這種古東方的境界他(按指之雍)也做得到。不過他對女人太博愛,又較富幻想,一來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處留情。」可知荒木乃是之雍的反面,寫他正是在寫之雍。

 張愛玲早期的小說往往只有一條從前到後的時間線。《金鎖記》和《傾城之戀》都是如此。這是典型的傳統小說,是在講故事。更早一些的《沉香屑:第一爐香》和《茉莉香片》,還從「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開篇呢。以後張愛玲不這麼寫了。譬如《紅玫瑰與白玫瑰》中艾許母女的插曲,對於表現佟振保的「作用」正與「荒木那一段」相當。最後的《小團圓》尤其複雜,但是這種寫法在現代小說裡很常見。無論《小團圓》,還是《色,戒》、《相見歡》、《浮花浪蕊》、《同學少年都不賤》,都不是在講故事。

 張愛玲在《燼餘錄》中已道出小說這兩種寫法,同時也是兩種讀法的區別:「我沒有寫歷史的志願,也沒有資格評論史家應持何種態度,可是私下裡總希望他們多說點不相干的話。現實這東西是沒有系統的,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囂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剎那,聽得出音樂的調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擁上來,淹沒了那點了解。畫家、文人、作曲家將零星的、湊巧發現的和諧聯繫起來,造成藝術上的完整性。歷史如果過於注重藝術上的完整性,便成為小說了。」我們如果只盯著「相干的話」,而置「將零星的、湊巧發現的和諧聯繫起來,造成藝術上的完整性」於不顧,那就不是在讀小說了。

 《小團圓》當年未能出版,是因為宋淇擔心「這是一本thinly veiled,甚至patent的自傳體小說,不要說我們,只要對你的作品較熟悉或生平略有所聞的人都會看出來,而且中外讀者都是一律非常nosy的人,喜歡將小說與真實混為一談,尤其中國讀者絕不理什麼是fiction,什麼是自傳那一套」,說來的確不無道理。時至今日,多數讀者可能仍然主要關心《小團圓》暴露了多少「內幕」。當然比起七十年代,情況畢竟好些,因為書裡的原型幾乎都不在了。大家只是熱心觀眾,不是當事人。等這種熱中也消退了,讀者就能把《小團圓》當成純粹的文學作品看,它才會真正顯現出藝術上的價值。當初《紅樓夢》問世,出了不少「索隱派」,猜這個寫的是誰,那個寫的是誰,目下只有少數閑極無聊的紅學家還在嘮叨這碼事兒了。《小團圓》也將經歷這樣的過程。

 中外多有類似《小團圓》的自傳體小說,譬如廢名的《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蒲寧的《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等等。對此有個讀法問題。張愛玲曾說,《小團圓》「內容同《對照記》與《私語》而較深入,有些讀者會視為炒冷飯」。書中人物大多容易猜出原型,這一點很像曾樸的《孽海花》。《小團圓》中《孽海花》被稱作《清夜錄》,作者寫道:「乃德繞著圈子踱著,向煙鋪上的翠華解釋『我們老太爺』不可能在簽押房驚豔,撞見東翁的女兒,彷彿這證明書中的故事全是假的。」同樣可舉出《小團圓》中與原型對不上號的地方,譬如胡蘭成去武漢是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小團圓》寫「之雍夏天到華中去,第二年十月那次回來」,提前了一年;又如電影《不了情》桑弧只是導演,《小團圓》裡燕山則「自編自導自演」《露水姻緣》。總而言之,對得上人未必對得上事,對得上事未必對得上細節。不過藉此倒可了解作者對於人物原型的態度,例如讀了書中有關荀樺的描寫,回過頭去看那篇《遙寄張愛玲》,會覺得很有意思。

 然而問題的關鍵不在這裡。無論如何,《小團圓》是小說,不是傳記或歷史。即便書中寫了很多真人真事,小說家與傳記作者也有著不同的把握,而在《小團圓》中,這種小說家的把握來得特別充分,特別深切,又特別微妙。這是一部心理小說,一部情感小說;雖然是第三人稱寫法,視角卻集中於九莉一人,也就是說,只有九莉對於一己際遇的心理反應和情感反應;而這在作者筆下,與其說是再現,不如說重新體驗,或者乾脆說是創造。

 儘管如張愛玲所言,《小團圓》的「內容有一半以上」與之雍「都不相干」,但讀者對此或許特別留意,甚至當成「張版《今生今世》」,與之無關的筆墨遂被視作多餘。之雍直到第四章才出場,小說已經寫到一半了,後面還有不少篇幅沒涉及他。拿電影來打比方,九莉是女主角,之雍只能算男配角,就連九林也比他的戲份多。這部小說沒有男主角,倒是另外有個人物幾乎可與九莉並列為女主角,就是她的母親蕊秋。除九莉與之雍的關係外,書中還寫了她與姑姑的關係,與弟弟的關係,與自己整個家族的關係,又有與比比的關係,與燕山的關係,這些都比不上九莉與母親的關係重要。那才是小說真正貫穿始終的主線。

 從前我在一篇文章裡說,早期的張愛玲彷彿《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晚期則有點兒像《金鎖記》裡的曹七巧了。而張愛玲說:「我的小說裡,除了《金鎖記》裡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自己的文章》)就像曹七巧對待姜季澤、姜長白、姜長安以及她自己那樣,作者要把她過去那段歲月無所顧忌地來個總清算。這裡除了愛情,還有親情、友情。而歸根結底要清算的是她和母親的關係。

 《小團圓》煞尾於九莉多年後的一場夢:「……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有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裡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這夢有一個背景:「她從來不想要孩子,也許一部分原因也是覺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會對她壞,替她母親報仇。」是乃撫今追昔,唯有與母親的關係是切實的,其餘皆如過眼煙雲,或南柯一夢。「小團圓」當然是對傳統「大團圓」的顛覆,若挑一句話解題,還得舉出「她從來不想要孩子」云云,也就是說,一切到此為止。

二○○九年三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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