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豬流感終於襲港了,一個女孩子留言說,「吃午飯的時候經過被封鎖的酒店:多麼渴望與他住在維景酒店/多麼渴望與他被隔離七天/多麼渴望我的口罩和他的口罩/一起遺失在星期天黃昏的西貢碼頭」,想像是浪漫的,我便想起,抽屜裡有一個未完成的流感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剛好是三十八攝氏度。浴劑在熱水裡冒煙。浴室瀰漫著硫磺味。海綿浸在浴缸,一邊虛虛浮浮,一邊滲透了沉重的水份。人也是。水很燙,感覺著汗珠從兩額一顆一顆滑下。滑進浴缸。滑進虛無。故事說:沒戴眼鏡,隱約看見白色的磁磚有一顆蠕動的黑點,彷彿在掙扎。然後,滑進浴缸,一邊虛虛浮浮,一邊滲透了沉重的水份,人也是。喝了盒仔茶,整個人蓋著被子,感覺著汗珠從全身的毛孔冒出來。電話在響,沒有氣力爬起來接聽。
是你。
——要不要我來?想說不。已經收線了。這是二○○○年的夏天。氣溫三十五攝氏度。濕度百分之七十至九十。吹輕微至和暖東南風,天氣酷熱。空氣污染指數八十五至一百一十,偏高至甚高。
故事繼續說:發燒。頭痛。肌肉痠痛。鼻塞。流鼻水。喉痛。咳嗽。大傷風。疲倦。
——多少天了?
——三至四天吧。
——張開嘴巴……咽喉紅腫,不要抽煙,不要吃熱氣的東西,不要喝冰水。
——上一次是幾時?
——去年夏天。
——是周期性吧?
——那麼,要不要替你預訂明年夏天的診期?
從地下車走出月台。把裝滿紙巾和鼻水的膠袋丟進垃圾箱。看見你。你也把一個膠袋丟進垃圾箱。在對面月台。你穿一件白毛衣,不,也許是紅的。
短髮,不,也許是不長不短。看得不大清楚。
轉眼你就在人群中消失了。鼻水在流,但紙巾已經用光了。大概不是幻覺,認得你的手指,塗了淡紅的蔻丹,無名指上戴了一枚銀色的戒指。那是你的右手。不,也許是左手。再想不起你的樣子了。
故事裡有一場大流感:這是一九九七年夏天。氣溫三十三攝氏度。濕度百分之六十至八十。一股熱帶低氣旋幾乎停留不動。密雲。有驟雨。你坐在醫務所,翻著雜誌。偶然咳嗽幾聲,聲音微弱得像蚊子飛過。登記護士叫了你的名字三次。你把雜誌放回架上,走了進去。
你穿白毛衣。指甲塗了淡紅的寇丹。右手的無名指上戴了一枚銀色的戒指,刻有象形文字似的花紋。你是那麼的親近。你出來了。
——是甚麼型?你又在翻雜誌。淡紅的蔻丹。銀白的指環。
——對不起,是甚麼型?你抬頭。沒看清楚你眼珠的顏色,便掉頭指著牆上的醫療海報:病毒株,A,H3N2,悉尼型。病毒株,A,HlNl,新喀里多尼亞型。
——或者是H5Nl吧。
——H5Nl?
——禽流感。
你有氣無力的說。然後,微微的用眼神指向報架上血紅色的頭條新聞。大瘟疫一觸即發。
——我家的鸚鵡也病了。你有氣無力的說,然後,走到櫃檯取藥。你走了。沒有問你的名字,因為登記護士叫了好幾次,已經知道了,而且在櫃檯前偷看了你的登記號碼。
你不在醫務所。你在地下車的月台。穿白色的毛衣,短髮,捧著一本雜誌。叫你的名字,叫了幾聲,你沒反應。你半側身,才看見你戴了耳筒。打了幾個噴嚏,這些日子,一急起來就打噴嚏。你登車去了。走到大街上,找個報攤,也買了一本你捧著的那一本雜誌。封面故事的大標題:「大屠殺:滅絕雞隻避禽流感」。故事當然還沒完,待續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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