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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星版圖書,難尋矣。作者提供
黃仲鳴
夜半燈下,伏案而寫。忽見雜亂書堆紙張中,冒出一小蟲來。細觀之,斷定是蠹魚,書之大敵也。本擬一指將其戳死,思之,遂取打火機,撳亮一掠,蟲就曲然,輾轉檯上,料離死不遠;唯不願其即死,只任其反側。
家中藏書,每為蠹魚所害,不少遭蛀蝕,穿孔透背,素恨之刺骨。昔人有曬書之舉,奈何書山彌高,地方淺狹,如何將書曝曬?
《世說新語》有則故事:「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曰:『我曬書!』」梁實秋讀了這則後,大為感慨。 這位郝先生直挺挺躺在七月的驕陽下,曬得渾身滾燙,兩眼冒金星,所為只是曬腹中藏書耳。郝先生此舉,不外是向人炫耀展示其學問。
但,書既藏腹中,又何必曬之?
少年時看《聊齋志異.于去惡》,起初大感詫異,因那位于先生不藏書,也不讀書,卻是滿腹經綸。他讀書有一法,就是將所得書籍,全燒為灰燼,再將灰燼吃進肚裡去。書中所言,竟能一字不漏的背了出來。那時沒有現代標點符號,否則標點亦能毫不錯漏誦出。
于去惡這看家本領,不知令我幾羡慕!香港居大不易,何況還要騰出地方去藏書?于先生此舉既可慳眼力,又毋須費煞心思去記誦,書到用時就噴湧而出,妙!絕!
但看了下文,才知于先生原來是鬼。是鬼才有這本領。
郝隆自詡書藏腹中,但《世說新語》沒有說他「腹有詩書氣自華」,反令梁實秋有此感喟:他沒有曬書的麻煩也。
談起曬書,梁實秋說:「全家老小都累得氣咻咻然,真是天翻地覆的一件大事。見有衣魚蛀蝕,先嚴必定蹙額太息,感慨的說:『有書不讀,叫蠹魚去吃也罷。』刻了一顆小印,曰:『蠹魚樓』,藏書所以飽蠹而已。」為了不「飽蠹」,那便要書曬曬日光浴。
其後,梁實秋更有感而發:「書有未曾經我讀,還須拿出曝曬,正有愧於郝隆;但是造物小兒對於人的身心之蛀蝕,年復一年,日益加深,使人暮氣消沉,使人形銷骨毀,其慘烈恐有甚於蠹魚之蛀書本者。人生貴適意,蠹魚求一飽,兩俱相忘,何必戚戚?」讀至此,疏懶如我亦大悟,何必為曬書而煩惱?任放山居,任由蛀蝕可也。但對衣魚,見之必殺,決不能任其偷生。走筆至此,該蟲受傷過重,早赴蠹蟲陰府矣。
梁實秋這篇〈曬書記〉,見於一部早已絕版之《秋室雜文》(台北:文星書店,一九六三年九月)書名「雜文」,實則為散文。這些文字,不少為文白參雜,極顯梁先生的國學根基,如〈平山堂記〉,如〈送禮〉,如〈躍馬中條山記〉等等。其實,這部《秋室雜文》篇篇可賞。據梁實秋在〈後記〉中所云,這些文章都是一九四九年後所寫,「因為性質雜,所以稱之為雜文。」原來如此,但每篇獨立來看,卻是如假包換、別具特色的散文。
此書歷經搬遷,仍存斗室,仍未見衣魚來襲,真是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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