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有一年夏天天氣格外悶熱,我決定了,要離開這個最親近的城市了,很多事情本來不必太「用心裝載」,是天天都在一大堆這樣或那樣的笑話中掙扎,天天都有一些事情在擾亂你故作安靜的心境,這個城市總是在平靜的表面不斷浮現這樣那樣的暗湧,你總不能徹底的封鎖自己的視覺、聽覺,以及感覺。有一個晚上我很想寫信給遠方的友人,還沒有想到寫些什麼,不是沒有話說,只是不知從哪裡說才好,便在信紙上只寫了幾行字:「我用暗號敲門/你說:請進吧,春天/我遲緩地摘下帽子/鬚角沾滿了霜雪」。
然後就停了筆,再寫不下去了。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好一些事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回復初始的樣子了。有些事情我們是永遠忘不了的,如果全然忘卻,就再沒有故事了。故事猶在,只是故事沉痛的教訓(如果有的話)卻漸漸變得稀淡了,稀淡得近乎忘卻。上一代向我們訴說抗戰的故事,說的時候也不是不沉重,但說了一遍又一遍,就只剩下一個故事,沉重的感覺也愈來愈稀淡了。
有一天在書店看到好一些討論中國的書,大多是外國人或海外華人對中國研究的專著,其中一本是德籍華裔學者夏瑞春編的《德國思想家論中國》,那是一本非常沉重的書:萊布尼茨(Gottfried Leibniz)就像伏爾泰(Voltaire)那樣狂熱地崇拜中國,認為理想、開明的君主不是歐州人,而是與他同時代的中國皇帝康熙;可是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把中國比作一具塗了防腐香料的木乃伊,黑格爾(Georg W. F. Hegel)則譴責中國是守舊落後的化身。德國思想家為什麼會由十七、十八世紀對中國的頌讚轉變為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貶斥乃至詆毀呢?看了並不怎麼生氣,當然談不上激動,只是有一些話想跟遠方的友人說,卻找不到適當的表達方式。
以往並不急於解決問題,心想:來日方長呢。如今卻是沒有時間去解決問題。而日子依然一天一天的過去。當大多數人只記得一個故事而漸漸淡忘故事的沉痛,故事就只不過是故事而已。是的,那弔詭在於:如果徹底忘卻便再沒有故事了,但一個沉痛的故事如果再不沉痛,或者沉痛的感覺消淡得近乎忘卻,會不會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故事呢?
那是一個又一個主題雷同的故事,千篇一律,就像我給遠方的友人寫信時所引錄的一行詩:「昨天的雲抄襲今天的雲」。信是寫了一頁紙又一頁紙,可都是撕了,或者沒有裝進信封,都擱在抽屜裡。
當集體的愛恨變成了個人前途的憂慮,當一個大時代演變成為個別的大同小異的小故事,當寫信給甲或乙的時候有很多話要說而不知說些什麼才好,那只是一個沒有故事的故事罷了。都感到憂慮而且無能為力,都有所不同意但無從言說,於是一個中心解體了——那天在書店翻看了一個美國人寫的關於中國的一本書,說六十年代的中國問題研究,在不知不覺之間形成了一套中國中心論,一邊看一邊就想,真的是這樣子嗎?
不知道。想了半天,還是覺得,昨天的雲抄襲今天的雲,你有你的,他有他的,我有我的,都各自有自己的理由,愛的理由,恨的理由,離開這個城市的理由,回歸這個城市的理由,但三個故事,可能只是同一個沒有故事的故事。也許只有事過境遷才可以平靜地細說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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