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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一、序
她與新中國同年！
從我第一天來到這個世上起，便天天從她身上汲取新中國的營養；
她沒有很好的文化，在她懷抱中，我接受了人生第一課：她教我，國、就是土地，家、就是爹娘；
她沒有華麗的理想卻有樸素的希望，為了讓孩子吃飽穿暖，面對革命幹部的革命動員，她曾分辯說：「我只是群眾，沒有那麼高的覺悟；」
她在丈夫病逝、兒子出走的現實壓力下，完成了父親「家」的遺願：後門不開，前門不閉，撐住了將倒的門戶；
她在兒子受到明星般追捧時，邊為孩子高興，邊教訓兒子說：「不要忘了，你是個農民的兒子，蒙人的話，可不能說；蒙人的事，咱們不做；不要驕傲，不要為了生存就去蒙人，為生存蒙人不如回家種地；」
只要想起母親，我便不會膨脹；她的目光總是在說：「不要忘了本！」只要想起母親，我就沒有怯懦；她的目光在說：「農民的兒子，沒有恐懼；」她讓我感受到：做一個農民的兒子，是那麼坦蕩；母親是社會底層最普通的人，卻再三讓我心靈受到震動；
她像長城，讓人看到永遠；她如此渺小，讓我直起脊樑；
六十年，母親與祖國同行，祖國是我高大偉岸的母親，母親是我實實在在的親娘；她建樹了我的世界，她造就了我的祖國！
二、母親的出生與出嫁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六日，母親生在長江邊上。
她屬牛，農村的說法：夏天出生的牛，此人注定一生辛勞！
這是一個姓梅的家庭，母親排行第三，上面一個姐姐、一個哥哥，下面兩個妹妹，姐弟總共五人，父親梅仁山，是個受盡舊中國苦難的一老一實的農民，他常去木蘭山幫雕工們為寺院雕塑佛像，總盼着幸福早日降臨！
母親出生才三個多月，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解放了全中國。母親從此便與新中國一起長大。在那樣的紅色年代，母親也有着激情燃燒的童年與少年時期，也有着非常浪漫的夢想。她上夜校，熱愛文藝，喜歡宣傳隊，跟着大人們去各村演出，直到後來參演革命樣板戲。她與大人們帶着《紅燈記》、《洪湖赤衛隊》、楊子榮《智取威虎山》等樣板戲到各公社、各大隊去巡演；她有過當演員的夢想，有過做將軍的願望！
十七歲那年，媒人在外婆那裡介紹河對岸的一位姓陳的青年給母親作對象。小伙子聰明才俊，誠實肯幹。但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思考，母親不肯出嫁。但外婆生氣了，操起菜刀扔了過來，刀子就落在腳邊，跑慢一點兒就全完了。十七歲的母親出嫁了。
三、農民與城裡人
出生到了這個家庭，在母親的撫養之下，我逐漸長大。
看到城鄉差異逐漸地越來越大，我開始羨慕城裡人，我覺得，所有的努力只是為了把農民變成城裡人。
有一回，就這個問題我向母親請問，而母親回答說：「農民進了城，他的後人就是城裡人；城裡人出了城，他的後人就是農民。」簡單的回答，讓我看清了不守本分的奢求。沒有文化的人自有沒有文化的人的表達方式，但這不正是文化嗎？後來，當我看到同學們為考學、找工作而不計原則的時候，才反覆感歎母親對於人生眼光的長遠。只有將金錢名利看淡看破，才有那樣徹底的答案。現代的社會，只要你對金錢和名利看得淡了，不論你站在什麼位置上，都不會丟失了自己的本分！
四、母親的憤怒
母親也有憤怒到想揍我的時候，但自從那次被我喝止，就從來都沒打過我。
記得是小時侯的一個冬天，家門前有汪很清澈的小水塘，冬天雪停了，隨大孩子們踩雪歸來，我們走近道穿過水塘中間的一條堤埂回家。堤埂坍塌了一個缺口，必須跳過才能到對岸，看大孩子們不費勁似地飛身過水，我也跟了出去。可結果並不太妙，我落在了彼岸邊上的冰水中……
穿着全濕的新棉褲走進家門，實在心潮起伏，聽見母親與滿屋子左鄰右舍大人們爽朗的談笑聲，心想，這回肯定不好過關，肯定挨揍！當我的小個子出現在一堆大人面前時，母親的憤怒變成一種較為溫婉的質問：「你看看你？」
我被她們的大手迅速地拔昇到了空中「全濕了！」隨之驚恐地發現一隻大手舉向空中，向我扇來。急中生智，我在空中被動地大聲喝止「已經打濕了，打也打不乾哪！」
沒想到這一嗓子救了自己，情勢由一言而驟變，在一陣歡笑與讚賞聲中，我被放了下來。這次不光沒有挨打，一句「已經打濕了，打也打不乾哪」反倒成了著名台詞，升級為我童年管控母親情緒衝動的經典利器，從那以後，不管我做了多大的錯事，母親再也沒有打過我！我用智慧從母親這裡獲得了「永久免揍權」 ！
五、有黃金也不能跪
我三歲就抽煙，這完全是被寵出來的。
大伯和爸爸都是鄉裡的小幹部，會議多客人多。來往的叔叔們愛逗我玩兒，糖果香煙便是逗我的工具！糖是水果糖、棒棒糖；煙是游泳、廣水、大前門。這些都是我回頭犒賞小夥伴兒們的戰利品！我在小伙伴中的權威性與這些戰利品息息相關。
提供糖果香煙最大方要算公社裡的小羅叔叔。我每回在村口截住他的自行車不讓過，他都會笑瞇瞇地，一邊從皮包掏出糖果香煙，一邊愛撫地切齒罵道：「小狗日的不讓過，有煙有糖！」然後將香煙點着一根講條件「跪着！喊爸爸！」我根本不會猶豫，普通跪下，一聲「爸爸」出口，香煙歸我，車輛放行，叮叮噹噹車鈴聲伴着歡笑進村而去！
糖果吃到半嘴蟲牙，香煙抽到五指發黃，既是潑辣的收穫，又是大人的熱寵，小夥伴中的權威性使我為「下跪就有煙」而深感優越。
那天，我將香煙舉到母親面前炫耀道：「媽！『男兒膝下有黃金』?」
母親看着我，神情異樣凝重地說：「好孩子啊！有黃金也不能跪啊！」
這句話我雖不是很懂，但沒想到它就像錐子錐在心裡，我愣住了，喜慶全飛了！
五歲該要上學了，自然也就把煙戒了當學生，我從此再也沒抽過煙，也反對抽煙。直到現在，「有黃金也不能跪」的道理我還是沒有完全懂，但也自信沒有為「男兒膝下的黃金」去向人跪過。
如今，我帶着「有黃金也不能跪」的道理跪到了佛前，母親不光沒有反對，反而也隨我跪在佛前，皈依三寶做了一名普通居士。只要是為佛教，力所能及的，不論什麼事，她都竭盡全力。
六、母親的生日
進入初中以後，在一次課堂上，我們班主任老師向同學們提了一個問題，問，大家知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讓大家舉手。
百分之百，大家都知道。
老師緊接着問了第二個問題：你們知不知道你們母親的生日？
在當時的課堂，沒有一個同學舉起手來。老師十分感慨說：「你們都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因為爸爸媽媽年年給你們過生日，而你們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們媽媽的生日，是因為你們從來沒有用心地為她們過過生日！禽獸尚知反哺，人生何以無知到此地步？！」
我慚愧落淚，下決心一定要把母親的生日記住。可是每一次向母親打聽她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她都說：「過都過去了，不用問了！」她始終不願透露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她的生日，在各樣的搪塞中向兒子瞞了快六十年，平淡得這個人就像壓根兒沒有生日！
七、母親的新生活
母親追求感情生活的解放，但不欣賞「無知的自由」。
她雖然慶幸與父親的緣分，但反對不自由的婚姻。當年，姑姑面對城市條件的逼婚誘惑，全家只有母親站出來，默默地支持姑姑逃婚出走。還記得母親用籮筐擔着弟弟，右手拉着五歲的我，母子三人將姑姑送到車站。車要開了，姑姑拿着我們的手不捨得走開，那一幕我記憶猶新：姑姑那樣聖潔好看，母親的眼光那樣堅定地支持着她，一直目送她走向美好的新生活！
母親這種自由精神，我在童年是並不太懂，但相信母親肯定是對的。但自由有很多種，母親並不會一概地去贊成。
89年學潮，我上中學。母親也看着電視裡北京和各地學潮的新聞，等我回家，母親便一再囑咐：好好學習，千萬不要跟着起哄。你別看他們整天鬧自由，他們不懂什麼是自由！
母親認為，那些孩子的做法，肯定沒聽過他們母親的意見。
她說：十幾億人就像十幾億的孩子，只有當媽的知道，什麼是這個大家庭的自由。就像嬰兒生病發燒，母親抱他送醫院，嬰兒邊哭邊抓破母親的臉。母親不會自救撒手扔掉嬰兒，而是將孩子抱得更緊。因為當媽的才知道什麼是自由，不是病兒的哭求，而是母親的忍受！
八、出家
九十年代初，我對佛教的信仰，已由吃齋坐禪發展到決志出家。看完了虛雲老和尚全集、憨山大師夢遊集、守培全集等佛教着述後，我進而發現了理想的佛教與現實有差距，於是，一種願望應運而生：正是因為佛教不完善，我才應該出家！
1992這個年份對於母親來說真是萬分難熬，父親參加修建國家水利工程烙下的血吸蟲病，從十年前拖成現在的肝癌晚期，他只剩幾個月的生命光陰；姐已快要出嫁，弟十二歲剛進初中已經供不起上學；我家從上交萬斤糧的光榮戶變成現在的貧無分文、已經沒有信譽再從親友那裡借到錢；奶奶常為父親流淚忽然雙目失明……真是家廢萬事哀，誰都是滿臉愁苦，誰都是惶惑不安。母親萬般無奈，但除了痛苦絕望又有什麼辦法？
所有農村男人肩扛手舉的重體力活，都得母親一人承擔。每次學校放假回家，我都想拚命替母親多承擔一些，可但凡重活，母親都截住我不許幹，還笑着表揚說：「懂事了媽高興，但骨頭沒長硬，長大再幹！」重擔被母親接過去，一股莫名的哀傷湧上心頭令我吞聲哽咽。即使這樣，母親除了背地裡抹淚以外，從未當我們面哭過。
出家的決定真的沒法提出，但我知道，若不是決志為承擔佛法生命而來，這樣的家庭，我有什麼資格去想出家？
永遠忘不了那個夏季的那一天，母親耐着酷暑在農田忙到很黑才回家，馬上把飯做熟，伺候奶奶吃飯洗完澡，才來替換我照顧父親。
父親平日很痛苦，需要不停有人幫他翻身，可這一天他不翻了，精神很好地與母親耳語，囑咐母親：要成全孩子出家，這事兒孩子自己不敢提，孩子會出息的。如果自己不行了，後門不開，前門不閉，把家撐下去，畢竟小兒子還小。
母親安慰完父親出門換水，我握着父親的手，他的呼吸漸漸停止，我疑惑地尋找父親到底去了哪裡，可從此永遠也沒有答案！
母親衝進房間，拚命握住父親永遠放下的手，終於在我們面前不顧一切地哭了出來，那淒烈嘶啞的長哭與哀號，傾訴着他與父親數十年患難相扶的辛酸，苦苦爭取着她對可憐一生的父親的再四挽留。父親不再理他了，母親跪着走到老痊y乾的奶奶身邊，驚魂未定地問：「媽，他怎麼不理我呀！求您讓他說句話吧？」母親撲通撲通磕頭求奶奶……奶奶一把摟住母親，哭道：「孩子！他走了！」
母親推開奶奶，走到我面前，驚魂未定地問：「孩子！你也要走嗎？」我啞口無言！
喪事辦完後，母親沒有表達反對我出家的意見，我知道，那不是母親的胸懷，而是父親的遺願！
我在一個深夜不辭而別，那個黑夜，我不知道哪家寺院會收留我，但我拚命往前趕，淚水丈量着離家的路！離家越遠越好！是為了佛教，更是為了母親！
從此，至少八年，我斷絕了與母親及家人的所有聯繫！
母親是我努力於佛教的無盡動力！
九、兒子當了和尚
就在同輩孩子們為考入理想大學喜宴賓朋時，「你的兒子當了和尚」的問題時常讓母親深感窒息。在人們的認識中，當和尚絕對是最沒出息的選擇，母親無法與人辯駁，佛教有什麼好她不知道，佛教為什麼受蔑視她也不知道，總之，因為她是一位和尚的母親，她就要承擔所有人對和尚問題的質疑乃至嘲諷！
十多年後，有知情的人告訴我：「你出家走了以後，你母親很體面地嫁出了你姐，你小弟就輟學了。你母親打起一個行李包，一人出門，挨個到寺廟去打聽有沒有你，南來北往的僧人，只要有從附近經過的，母親都要去供養，因為有可能找到你！」
在那個沒有佛教信仰的地區，我知道母親承受的羞辱與嘲諷到底有多尖酸。「祖上無德才兒子出家、夫喪子無家被她敗了、她讓兒子信迷信去了……」
九十年代末，我參學去了大西北，佛學院生活要自理，我一向沒有錢，萬般無奈之下，寫了一封信給母親。母親當時多難啊！他帶着小弟拿着信去找一位親戚。可被批評說「他不要你，你還管他有什麼用？」母親回頭抹完淚，拉上小弟說：「昭昭，我們走！」
一個星期後，我在大西北收到一張兩百元的匯款單。
十、母親的布鞋
母親會裁衣服做布鞋，我們兄弟更是從小到大穿她做的布鞋，兒子出家了，他便常常做出很多贈與左鄰右舍，贈與過往的出家人！
而今，母親體力、眼力都不及以往，便很少做了。但實在地講，平生最舒適、最拿腳的，還是母親做的布鞋。那種舒適溫暖之感，送我們一茬一茬長大成人，走上生命的旅程。現在想起的時候，溫暖還有！
從兒輩到孫輩，母親穿針引線地進行着她對這個家族的傳承！
十一、團圓
母親追求一種基本的幸福，那就是團圓！她萬般珍惜團圓的幸福！
娘家的四姐妹逢年過節是必有往來的，這成為她們之間最好的party。從青年到中年到老年，溝溝坎坎都從這裡得到支持。後來父親過世，我又離開，她帶着十二歲的小弟走到今天，就因為團圓是她追求的幸福。
近些年，她常去找街上的瞎子為我們算命，我無法批評她迷信，她抱的那份虔誠，即使是迷，這也是她對命運的信！
十二、母親很知足
母親很知足，她常對人說：我的兒女都很好，我為他們有出息而高興。確實，這個家庭一貫地延續着對團圓幸福的追求。姐弟之間是絕對沒有爭執、吵鬧的，更不可能有彼此的算計。母親滿足於這個平安、祥和的家。
後來我與他有了聯繫，他從未向我表示過生活困難，卻一直還為當年那張匯款單只有兩百元而內疚。每次都問：「孩子，我給你匯點款好嗎？家裡現在生活好了，你在外千萬不要為錢求人，你姐姐弟弟現在都很好，缺錢找媽！」
六十年來，我們祖國走過了不平凡的發展道路。而年輕、真實的母親，也已經是額有皺紋鬢有霜了……母親依然過着平常人的生活，早睡早起，天天勞動，勤儉持家，親和豁達！
十三、出塵兒男的六十獻禮
最感慚愧的，是六十年來，兒子第一次參加為母親過的生日！慚愧地祝福：母親，祝您生日快樂，祝您幸福安康！
甲子達天命，知行而富年；
把酒可臨風，歌曲已忘言！
乙丑年五月十六60壽
出塵男 明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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