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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啟雯
莫言一直有按捺不住的才華及衝動,又恰恰是因為按捺不住,其書寫一旦噴發,再大的詞語,再闊的口袋,也蓋不住箇中的張揚、激情、憤怒和玩世。無論他的面子繃得多緊,無論他的隱喻多麼巧妙,他總會忍不住叉腰批判指斥。語言到了莫言這裡,總有劍戟氣、鐮刀味,莫言號令「天下」的手法,既「權謀」又「粗野」。比之《檀香刑》、《四十一炮》等作品的恣肆無忌,他的長篇小說《蛙》算是一次收斂,至少在小說收尾,莫言箍緊了繩索,讓文字「馬蹄」慢下步伐。
與一般「鄉土文學」不同,莫言筆下的鄉間世界基本上是在同一空間內展開的,並且他將生活還原為最基本的形態:吃、喝、生育、性愛、死亡……《蛙》裡高密東北鄉的百姓們「東躲西藏」、「鬥智鬥勇」,乃至「圍追堵截」,其不亞於戰爭場面,但卻一點兒也不好笑:男人和女人疼痛哭號,許多母親要為腹中未曾出世的孩童付出鮮血和生命。
小說的主人公是姑姑,她既是一個名叫萬心的共產黨員,也是一位助產士。從上世紀50年代初開始,姑姑接生過上萬個孩子,她曾經是高密東北鄉著名的「送子觀音」。但在60年代初期的第一次計劃生育高潮、70年代後期的第二次計劃生育高潮中,姑姑轉身變成了當地計劃生育政策的基層執行者,此時,她更多的工作不再是迎接新生命的到來,而是想盡一切辦法給那些超生的家庭搞「結紮」和「引流」。一時間,姑姑成了老百姓眼中的「奪命瘟神」。以姑姑的一生為鏡,《蛙》寫出了中國社會生育制度的巨大革命,但它不是從國家視域角度講述六十年來中國生育革命的變化,它是高密東北鄉的,它是個體的,它是民間的,它是莫言的,又決然可以是我們每一個人的。
姑姑是個複雜而又重要的人物,她是「國家意志」與「民間倫理」緊張對抗的角逐場。她追逐正值生育期的男人或女人,她帶領「武裝力量」威脅孕婦家庭要點火燒房……她也曾遇到過抵制、哭泣、鮮血、乃至咒罵,但她「真理在握,一往無前」。逐漸降低的人口增長數字顯示了姑姑們工作的切實有效,但是,你很難說「國家意志」攻無不克,在今天的農村,在有着億萬身家的「富一代」和「富二代」的家族裡,「獨生子女」很少存在,而小說中姑姑助手小獅子退休後對生育兒子的熱衷更是「較量」的深刻隱喻。
在「戰鬥」和「爭奪」中,那些有着頑強茁壯生命力的身體,曾經遇到了怎樣的磨難,大家會發現《蛙》實際上是我們這個時代活生生的生育史,更是幾十年來被時代紐結的中國人的命運縮影。
莫言曾說過:「女人代表了愛,代表了繁衍。」他在作品中也常常表現出一種對母性的依戀,以「蛙」為題,極具隱喻意味——比如姑姑對蛙的恐懼、「我」對於吃蛙的排斥等。另外,小說人物大多是用身體器官來命名,萬心、陳鼻、王肝、王膽、陳眉、張拳、郝大手……其用意除了烘托出高密東北鄉那種樸質粗放的文化,也為了讓讀者感受到一種生命的氣息。「蛙」之神形皆有生殖意,「蛙」可同「媧」—「媧,古之神聖女,化萬物者也」(見《說文.女部》),所謂「化」,有生、造、孕、育等意指,作者引「蛙」成書,大概亦有向母親神致敬之意;蛙腹多產,一夜之間,便能出成群蝌蚪,生殖旺盛,其形與孕婦之狀不謀而合:「蛙」的組詞,尚有淫邪、淫聲浪語之意,正好暗應「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之現代轉意「蛙」的命名,既呼遠古,又應現時,堪稱是神來之筆。
故事的後半部分,才正式進入「蛙」的情節—一個牛蛙養殖公司,幹的卻是「代孕」的勾當。「我」的身份也由一個軍人變成了劇作家。時過境遷,晚年的姑姑,也已經成了一個「懺悔者」。為什麼要懺悔,因為雙手沾滿血腥。為什麼姑姑在最後會容忍自己的侄兒「代孕生子」,同樣是出於懺悔。因為「我」的前妻是被姑姑抓去引產而死在了手術台上,「我」的現任妻子小獅子當年也曾因為跟着姑姑工作而終身沒有孩子。事實上,《蛙》後半部分的諸多文字,都表明這是姑姑的懺悔錄。有一天夜晚,姑姑聽到蛙聲一片,彷彿成千上萬的嬰兒在哭泣和控訴—姑姑最終嫁給了捏泥人的郝大手,以「捏泥人之手」來表達對那些沒能來到人間的生命的歉疚,並希望將消失在風中的那些孩子們重塑。這是中國民間倫理中的「輪迴說」,但其實也是一個現代人慈悲心的反省意識。
莫言作品中出現了眾多女性形象,她們的命運多姿多彩、性格各異:《紅高粱》中美麗而野性的戴鳳蓮,《檀香刑》中風流俏麗的孫眉娘,《白棉花》中有勇有謀的方碧玉,《冰雪美人》中冰清玉潔的孟喜喜、《豐乳肥臀》中堅忍頑強的上官魯氏,還有《蛙》中充滿負罪感的姑姑……她們都是在苦難土地上開出的艷麗花朵。在她們身上你無法用傳統道德來評判對或錯,她們所做的都順從於蓬勃的生命激情和自由解放的靈魂。但《蛙》有些醉意——恰似半醉不欲醒時,人要嘮叨,嘮叨不止,就不自覺吐真言吐狂言,癡狂、嗔狂、抓狂,皆由醉生。想要從絕望中掘出希望,只好寄望於生殖力,亦即,要生孩子,才能生生不息。生着、活着,大於生命,我們是不是被「表意」文字施落了咒語——面朝泥土,緊貼大地,反覆吟唱「中國式的大地悲歌」,但為什麼離頭頂的天、天外的星,那麼遠那麼疏,時代,乃至民族,是不是為寫作者戴上了「緊箍咒」? (《蛙》,莫言/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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