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黃惟群(澳洲)
身體不適,去看醫生;醫生結論是:「勞心過度;需要運動。」運動這事,也努力過,但只有目的,沒有興趣,談不上愛好,實在不合我稟性。
這幾年,因寫作,家中事,很多都沒做。最觸目的是那條汽車道,車輪長年累月草皮上壓過,壓出兩條泥路,難看極。諮詢過那些專業的,開價五千,貴得像在咬人肉。於是決定自己幹,既省錢,又鍛煉身體,一舉兩得。
網絡上看到個出售舊磚廣告,一千塊一百五,運輸費才五十,真是眾裡尋他千百度。
然而,磚一運來,傻眼了,簡直是座山。更傻眼的是,磚是剛從牆上拆下的,沾着水泥,得自己清除。
於是,「敲磚運動」開始了,我像個民工,帶頂草帽,榔頭、鑿子、菜刀,全用上了,乒乒乓乓。臂痛、腕痛、掌痛、指痛,這些都能預料,想不到的是屁股痛。敲一下榔頭甩一下菜刀,屁股對着板凳頂呀頂的,待到站起,兩塊坐骨,像被釘入了大鐵釘,痛得鑽心。
「錢,他媽的,還真是個好東西。有錢,犯得着受這麼大苦,淌這麼多汗,痛這麼多塊骨頭?」朋友來電話說:「想不到你還這麼能幹。」我大叫:「什麼能幹,是被窮逼的。」
不過,平時因埋頭寫作,足不出戶,那些天,分分鐘面對我家這條僅五戶人家的街,收穫還真不小。
我家左鄰,一對老夫婦,那老頭,早先老在街上吆喝,指揮,這些年,終覺「小組長」角色不受歡迎,況且越發老了,也就自動「退休」。然而,叱咤風雲慣了,精力終覺過剩,於是,他太太成了他揮發的對象。那老伴,一向脾氣好,可大概為他想,怕他缺「搭子」,太悶,太單調,於是,每次待他哇哇叫得差不多了,便再逗他兩下,等他又嚷開,便離去忙自己的……兩人也有相安無事時,一起餵狗,種花,澆水,有點夕陽情趣。只是那老頭,改不了「小組長」派頭,面孔老「板」着……看他們,我便想,幹嘛不也想着敲敲磚、鋪鋪路;又想,人到老年還真沒意思,日子挺難打發。
街上一號、二號,隔街屋對屋。傍晚時,汽車聲響,二號男人一溜風回來,對面一號陽台上坐着的她,竟能傾出身,伸出頭,腳尖不自禁地踮起,頸脖繞過擋着的樹,目光熱烘烘地朝他射去,完全像隻窺看人家窗上掛着魚的貓。那男的,進家不過一分鐘,便又出現門前,想必身後站着太太,屋檐下,雙手撐腰,裝得若無其事,一邊卻偷偷朝對面女人眨眼,笑得鬼;那邊女人,則抿嘴、低頭、羞羞一笑,笑出許多會意,目光跟住往上一翻,明亮亮、水靈靈一閃,像是在說:「瞧你……壞死了……」兩家男女都屬家庭型,挺本分,可就這樣赤裸裸調情。他們已發展到哪一步?這需小說家想像。而我則是,一邊敲磚,一邊咬牙切齒地想:該讓他們也敲磚,累個半死,就沒那麼多閑情想人家的老婆人家的男人了。又想,性這東西真是無孔不入,再堅強的堡壘裡,照樣春風蕩漾。性吸引、性挑逗,乃至調情,深深淺淺、明明暗暗,其實無處不在。也不能說是壞事,生活多點內容,多點想頭,哪怕什麼都不繼續,至少晚上多添幾個好夢。
我家右鄰是勞森,那屋,是他擁有的五大房產之一。勞森搬出幾年後,前些日,又回來了。這次回來,氣勢更雄壯。大功力的汽車,價值十五萬的汽艇,還拖回一個偏黑發亮的埃及「母雞」。問舊車、舊汽艇呢?他說賣了。問原先那隻金「母雞」呢?他說分手了。有錢真好,「母雞」都能隨便換。那天,勞森家開來輛跑車,閃亮耀眼。車裡坐了個小種「白來克」,雪一樣白的身,僅穿一件胸衣。我還在傻眼看,另一邊門開了,一個男青年揚聲對我說哈羅。是勞森的大兒子,三年前十六歲生日那天離家出走的大兒子。他和他的小「母雞」回家僅坐片刻,駕着那車,「忽」一下又走了。隔着欄柵,勞森和我聊起天。這車是我給他買的,五萬多。可他的心早飛了,想到我的只是我的錢。你工作太辛苦,該休息休息了。我說。不是不想休息,是不能;停下來,我想我會瘋的。扭頭,他讓我看他右耳下一條刀口:去年我差點死去,淋巴癌;現在,也不知什麼時候死;得學會忘卻,學會理解、寬容……
生活──這就是生活。
一個靜悄悄的炎日夏天,一條靜悄悄的街上,不平靜的生活,無聲無息中,悄然湧動……
最快樂的是孩子。每天落日後,他們踏着自行車、踩着溜冰鞋,追逐,玩耍,歡聲笑語灑滿樹蔭,蕩漾在詩情畫意的黃昏。
看他們,又納悶。成人詞典中,不能沒錢,沒性,成人的幸福,很大成分建立在賺錢、奮鬥、敲磚頭省錢上,建立在調情、勾引、眉來眼去上。離了這些,一片空白,索然無味。這些,孩子都沒有。他們不懂性的樂趣,不懂錢的重要,卻偏偏,他們活得比成人快樂一千倍!
還是談談磚頭吧,談談我用榔頭、菜刀一塊塊敲出的磚頭鋪的路吧。
一星期浴血奮戰,那路鋪好了,總算。
人真是賤。幹得絕望時,我老恨:錢與力氣,為啥就沒攤上一樣。哪怕只一樣,也用不着這般受苦。為身體,不用幹這種超負荷的事。再說,不是有陪酒、陪歌、陪旅遊的嗎?有錢,就不能請個陪「運動」的?運動與勞動是兩碼事,有點智商的都知道……
然而,一旦大功告成,我便得意起來,前苦忘得乾淨。
對着完工後的路,我愈看愈喜歡,一次次開出門去,有事開門,無事找事開門,找不出事了還是開門。為的只是望望這條路。白天望,天黑望,睡覺前還望。月光下,看那條路,靜靜躺着,灑一層青色柔和的光,美極。
差在哪啦?我問自己。誰能看出是外行幹的?就算專業人士,也未必比我幹得強。
晚上,我做夢了,是美夢。
夢中,兒子帶朋友來家,對朋友說,這路是我爸爸鋪的。你爸爸?是的。真的?兒子的朋友叫起來……兒子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兒子。兒子對他兒子說,這路是你爺爺鋪的。爺爺?是的。爺爺不是文人嗎?是的,但他什麼都自己幹。來來來,進屋看,這廁所,是你爺爺自己裝的,這幢屋的所有水管,都是你爺爺自己換的……還有……還有……你爺爺老說:該花的錢,一萬元不吝嗇;該省的錢,一分錢不浪費;還說,勞動,不僅有助健康,還有助觀察、體驗生活……
夢中,我笑了,我想我是笑了。
隨便說一說,打從開工起,我的頭不暈了,心不慌了,身體不適都沒了。完工後稱了稱,體重減去三公斤,那個老使我難堪的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也小下去不少。感覺還真不錯。
(「澳洲生活散記」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