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台客聚：擁有一具完美的屍體

葉　輝

　親愛的○，讀帕慕克（Orhan Pamuk）的《純真博物館》（The Museum of Innocence）的時候，忽然想起一首歌，忘了歌名，歌詞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只記得它的MTV影像——那是一個藍得教人有點暈眩的游泳池，裡面有一具屍體，是個溺斃的男子吧。然後，有一個女子，把屍體打撈起來，替他更衣，為他吹乾頭髮，○，那女子也許並不是不知道那是一具屍體，可她侍候屍體如同侍候一個活人。

　也許女子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不願相信男子已經死去，是這樣的，○，她餵他吃東西，跟他說話；他的身體倒來歪去，她不停地將屍體移正，讓他坐得端端正正的。她待他好，她以為他是知道的。○，忘了歌名。歌詞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只記得那一連串影像，像一篇小說的片段。

　很多年過去了，○，在人世裡好像也發生了大同小異的故事。故事說，丈夫死去兩年零八個月了，婦人一直安靜地侍候着屍體，如同侍候活人：每日如常的替她的男人清潔和更衣，跟她的男人說話，向她的男人訴說生活艱難。○，故事說，那是一具已然枯乾的屍體，全身呈黑褐色，但很奇怪，那乾屍一直沒有發臭。

　故事說，女人到圖書館，翻閱了一些書，都是關於渴睡症的書，她相信她的男人只是患了渴睡症，終於有一天會甦醒。故事說，她沒法接受她的男人已經死去的事實——是這樣的，○，那是執迷，執迷得像荷魯（Miroslav Holub）的一首詩裡的母蠅：「僅僅是／手臂和腿／輕輕地圍繞那些屍體」，「她開始將她的卵／產在／……／僅存的一隻眼睛裡」。

　是這樣的，○，那是執迷，就像MTV裡的那個女子，心裡分明是有悔恨的。兩年零八個月，說漫長也真夠漫長了，差不多一千日，那是一千日的愛和悲哀。她像母蠅那樣執迷，長久地擁有一具屍體，究竟意味着什麼？是這樣的，○，要不是刻骨銘心的愛，就一定是無法忘記的恨。

　是這樣的，○，不是不明白，這個世界並沒有什麼是永不腐朽的——包括屍體。旅行時參觀古墓，印象最深刻的，也許就是這樣或那樣的屍體展覽。墓中人已經死去很久很久了，但屍體仍保存得完整無缺，那是活着的人為死去的人所做的最後一件事。至於這樣的一件事究竟有多大意義，卻是另一回事了。

　每一個世界都是生者與死者共存的世界。每一個文明古國都有保存着完好的木乃伊。○，木乃伊就好像輓歌，就好像遺囑，都是以死者之名製作，最終以活人為訴說對象。王爾德（Oscar Wilde）的《杜林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也有這樣的屍體：杜林格雷的朋友為他繪了一幅畫像，畫中是個美少年，然後他跟畫像達成一宗完美的交易——畫像代替他老去。○，那其實也是執迷。

　其後杜林格雷墮落了，畫像便變得醜陋，最終他在恐懼中用刀刺向畫，他殺死了自己，屍體瞬間變得蒼老不堪，而畫像卻突然回復初始的完美。是這樣的，○，王爾德想說的，大概就是這樣的執迷：「擺脫誘惑的唯一方法，就是屈服於誘惑。」

　死者要是陰魂不散，依然活在生者的精神世界，那麼，是另一個故事了。○，故事可以說下去，說一千零一夜也說不完，擁有一具屍體，大概是死者與生者之間的完美交易——生者保存着死者的屍體，死者的屍體因而直接或間接介入生者的生活。是這樣的，○，據說每一個猶太人的心目中，都收藏了一具希特拉的乾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