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大山裡的村莊。 網上圖片
任 方
琴是我嬸,三叔的老婆。琴和三叔在七十歲的時候因為他們孫子在省城的生意成功從深山中搬來城裡,那可以說是他們一生的夢想。在搬到省城前據說琴認為這次的進城大有舉家遷移的意思,好像從此要移居他地一樣。然而對於他們生長、固守了大半輩子的故鄉,他們似乎一點留戀之情都沒有。出發之前,他們兩口都用手指掐著時間在算,還有一個月,還有一天,還有一小時。
他們肩扛了自己幾乎全部的衣物:三叔帶著爸爸的舊中山裝和舊滑雪服,琴則帶了她的中式棉襖、棉褲、大襟的單衣,她還帶上了即便是夏天也不忘搭在頭上的方格頭巾,那棕紅色的方巾差不多像她的護身符一樣,一年四季都包在頭上。她包頭巾的方式非常古老,好像地道戰中河北的村民一樣,將圍巾一折二成三角形,然後從頭前一捋,在頭後繫上。這個琴,我總共見過三次,三次頭上都包著頭巾,到如今我都不知放下頭巾她會是什麼樣子。
琴到了城裡後,沒有多少機會四處走,因為比起大山裡,這座城市的喧鬧比她家那口巨大漆黑的鍋中燒滾了的水在咕嘟都還要誇張。他們畢竟都七十多歲了,即便琴從未來過,喧嘩仍然打敗了她的好奇,她一來就躺在床上一個多月,頭暈。
不知琴和三叔是否想念過自己的窮家,事實是他們在都市中住了三年卻從不談論家鄉的事,沒有像常人一樣將自卑自信揉著一起地嘮叨:「這個吃的沒有家鄉的新鮮,氣候沒有家鄉的濕潤」等等等等。他們看起來挺滿足,即便周圍人對他們的遷徙完全不理解,左思右想地琢磨他們的動機和感受,還是沒有人能知道他們的期許。
他們的計劃是出山後就不再回到山裡的老屋。琴曾多次信誓旦旦地說:「再也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但事與願違,他們的孫子源在自己有了女朋友,後來發展到結婚時,一反他的初衷不多解釋地將他的爺奶執拗地送回。據說,源送琴他們回村時,由於還急於趕回,所以只將他們送到離家還有一里路的地方(由於修路,路不通了)拿下他們的行李,就掉頭回城了。
琴和三叔怎樣回到家,怎樣沿路面對村裡的鄉黨我無從知道,但我可以臆想到他們的尷尬,因為據我所知,琴要永久移居的決心和口號都那麼直接剛毅。
回到山裡的老屋中數天之後就開始飄雪了,冷風夾雜著雪花。琴他們的老屋是我爺爺上世紀二十年代蓋起的,我爸爸一九二二年就出生在那裡。房子的一面牆已傾斜,房頂由於一面牆傾斜,屋頂角上出現了一線天。夏天時我回老家曾焦慮地想過天降暴雨,這個老屋會怎樣。現在確已是下雪的時辰。
難以想像,琴和三叔在野風肆虐的老屋中會怎樣蜷縮。50多年前我爺爺那個現行地主被關押在監獄多年回到山裡的家時也是這北風呼嘯的日子,那時爺爺面臨的是比他們更悲慘的境遇,除了家徒四壁,還有一個接一個兒子和兒媳的拋棄和冷遇。
琴的兩個兒子分別在他們老屋前方和右方尚好的房間中生活著。初到家時,琴和三叔舉遷前用黃土封了的窗子和門都剛剛為他們歸來而推開,黃土滿屋子飛揚和墜落。屋裡漆黑漆黑的,霉氣和土味沖天。他們的屋內除了一張已有些變形的老炕和板櫃就徒有四壁了。
老兩口與大兒子家和二兒子家都分別吃過幾天飯,可是都沒有堅持下來,兩個兒子都覺得他們這個負擔太大。最後他們只能自己再開伙。他們的伙房在離家之前也被用泥土封了,做好了不再回來的準備。現在需要重新將泥土扒掉,可是那一面牆也嚴重傾斜,況且這個伙房離他們的住房還有二十米地,而且他們進入房間還要踩著那幾個亂石架起的搖搖晃晃的五層台階。
嚴冬了,他們走時藏在瓦缸裡的毛毯和棉被都不翼而飛了,左找右找,琴不斷地罵著,後來在大兒子的炕上找到了已經分辨不出顏色的被子,毛毯卻怎麼也找不出。我已經設想不出深山中隆冬的子夜他們會怎樣地蜷縮?
這一切讓我想到了輪迴。幾年前寫爺爺的故事時,我將爺爺從寒冬裡深山中的茅草棚中翻出,四十多歲的我人生第一次為爺爺在淒風苦雨中的生命之旅,為他付出了一切後而遭到的冷遇和冷眼而心酸落淚。我常常恨三叔,在爺爺生命垂危之時虐待他,無視甚至鄙視他的痛楚,沒想到報應來得如此之快。五十年前的一切好像又在重演,更讓人痛苦的是,現在周圍的人都不再那麼貧窮了,琴他們卻依然這樣寒酸,遭到兒子們的唾棄。
琴來自距三叔家三十里外的一個山溝,出身貧農。她和三叔認識時只有十七歲。那時爺爺家在當地還算是旺門,家有農田130畝。琴鵝蛋形的臉龐上有一對杏眼,即便到了老年,經歷了幾近一生的貧、窮、苦的折騰,她年輕時的漂亮依然會從她那顏色已褪的頭巾下透露出來。
她第一次到三叔家是我奶奶的祭奠儀式,她是大姑丈的表妹,作為親戚來幫忙。那時他們那麼年輕,富於朝氣。年僅十九的三叔雖然木訥,但卻已知道疼愛漂亮的姑娘。二姑說,琴在伙房幫著拉風箱時,三叔會蹲在琴的身後為她添柴加火,火光映在他們年輕的臉龐上,臉龐和眼睛都閃閃發亮。他們倆都盡力地抑制著自己,但是又怎能抑制得青春男女間那按捺不住的熱情。三叔的兩個姐姐和表姊妹們你推我搡地笑著,逗著,嬉笑不止,琴最後羞愧地將頭扭向牆壁,不再拉扯風箱。
曾幾何時,他們卻已經如此灰頭土臉,老態龍鍾。
琴嫁過來時是一九五三年,土改剛開始。那時三叔的兩個姐姐都出嫁了,兩個哥哥都在省城工作,家裡只有一個妹妹,琴基本上是算嫁進了一門望族。可是結婚的那天,琴發現她家的苦成分突然有了一些優越性。三叔接琴時是抬著兩台轎子,來接琴的路上,三叔坐了一個轎子,另一個是空的,是用來迎新娘的。到了琴家以後,由於這個村子有了土改工作組,工作隊的幹部說,來接新娘的人家是地主,地主階級以前就欺壓貧農,所以這個接親的轎子地主的兒子不能坐,貧農的琴可以坐。所以抬上新娘以後,三叔就跟著他的空轎子,一路小跑接回了新娘。
琴也許打算過門後做一個好媳婦。可誰料,她還未接手這個家,家裡的地,板櫃傢具,還有爺爺的棺材都被分走了。空空的房間裡只剩下了一個老地主。琴要接手一大戶人家的田產夢剛剛破滅還只是個開始,然後在她兩個兒子陸續出生,陸續長大,由於地主成分受歧視,不能上村裡的學校時,琴對老公公的鄙視和仇恨發展到了極點,她開始將裝著玉米麵餅子的草筐掛到空中,爺爺夠不到的地方,開始時還比較收斂,指桑罵槐,最後發展到了直截了當的辱罵,「老東西還活啥呢?還嫌害人不夠!」
琴年輕的時候一定沒有想到過時光怎會這樣飛逝,一轉眼,她也變成兒子們的累贅了。在她不到六十歲的年頭,因為腿疼不能再在田間勞作,他們老兩口在一個親戚的主持下分給了兩個兒子。在分配過程中因為琴的跋扈激怒了小兒子,兒子竟在院子裡高聲罵她。她後來看到我時給我訴說,「小的罵我死了沒人收屍,要讓閻王小鬼拉去劈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恐懼與心酸夾雜在一起,痛心到了極點。
過了幾年,她的墓修好了。見了人她就手舞足蹈地拉著去參觀她的墓,還讓我給她拍照。那興沖沖的樣子,好像成就了很大的事業。她站在為自己固好的墳墓前對著我的相機,平時請她照相時的那種羞澀和推讓一揮而去,照相前她本能地扯扯自己的衣角,整整頭髮,好像一個演員進入鏡頭。
我問琴,「墳墓對你那麼重要?你不避諱身體很好時就站在墓前?」她說:「怎會?我現在有了最好的歸宿。誰也嚇不倒我了。」
五十多年前琴初次在我奶奶的葬禮上認識三叔時,有那麼姣好的面容,一雙不折不扣的杏仁眼,皮膚皙白。那個時候她怎能想到她會有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