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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琪
今天早晨,打開電腦,原以為會像往常一樣開始在鍵盤上辛勤勞作的一天。
可是,電腦首頁上有一張照片一條新聞吸引了我。一位才22歲的空姐為情所困,在這個萬物生長的季節裡,自殺身亡。她為之傷情,並最終要了她命的男人,是她的上司。一個已婚男人。
她的手機裡遺留的幾條短信,說明她是自殺,而且是和她所愛的男人相約自殺。當然,到目前為止,那個男人還活著。雖然他不接記者的電話。但是,他還活著,而愛他的那個女孩卻已經塵歸塵,土歸土了。她的父親在女兒死去20多天之後,也在家自殺身亡。他不能承受愛女之殤。已經下崗好多年,離婚也好多年的他,女兒是他全部的希望。
這條新聞,讓我流淚,也讓我抑鬱。
我藉著下樓取報紙的間隙,整理自己的情緒。因為,我感到自己有點反應過激。我沒有女兒,這輩子也不會有了。她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我血緣上的妹妹。可是,這個花季女孩的死,還是讓我感到很受傷。我輕輕地,輕輕地,在心裡默念約翰多恩的詩句:
沒有人是與世隔絕的孤島,
每個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
如果潮流沖走一團泥土,大陸就失去了一塊,
如同失去了一個海岬,如同朋友或自己失去了家園。
任何人的死都讓我受損,因為我與人類息息相關。
因此,別去打聽喪鐘為誰而鳴,
它為你而鳴。
但是, 整個上午,關上的電腦再也沒有開啟。我拖地板、擦桌子、洗衣服,又到超市買了一大堆東西。總之,讓自己很忙,忙得沒有空閒抑鬱。此刻,夜深人靜,我重又坐回到書桌前。我知道,我應該把這篇文章寫完。
因為,這個花季女孩的自殺新聞,像一塊投進靜謐湖水的石子兒,一圈圈漣漪激起了我另外的記憶──另外兩個我也不認識,卻也是在花季裡,因為無望的愛情而結束了生命的女孩。尤其弔詭的是,向我述說她們故事的人,就是殺害她們的兇手。
很多年前,我研究生畢業,應聘在一家文化公司打工。公司正在運作一部電視連續劇,這部後來家喻戶曉的歷史劇,當時卻是歷經磨難。劇本改了又改,我的工作是文化統籌,包括迎來送往,也包括上傳下達。
於是,就有了一個很偶然的深夜,我與焦躁不安、近乎筋疲力盡的編劇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也許是因為我平凡,也因為無知,所以看起來也很無辜的眉眼五官,讓他覺得安全。或者心緒煩亂的他,那天只是需要有一個聽眾,而我剛好在場。他不知不覺地,與我聊起了很多的往事。如煙的往事裡有他的很多心事。
他說,深夜裡他醒來,她不在枕邊,他隱隱感覺有點異樣,卻看見她扼腕伏在窗台上,眺望外面的風景。再仔細看,她的另一隻手臂垂下,垂在一隻洗臉盆裡,臉盆裡全是鮮紅鮮紅的鮮血。他嚇呆了。等到他清醒過來,他衝出門去,房東幫忙喊來了急救車,可是,已經晚了。她死了,貼身衣袋裡留有遺書一封。這封最後的情書讓他免於牢獄之災,也免去了女孩家人的訴訟,卻永遠不能免去他良心上的不安。他知道他是有罪的。
這個女孩只是他的一個讀者,一個粉絲。她讀了他寫的書,然後給他寫信,並且從另一個城市趕來看他。然後,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他從來沒有欺騙她,他有太太,有孩子,他不會離婚。
但是,對一個剛剛成年的花季女孩來說,他越是拒絕,她越是決絕地不肯回頭。她的內心很驕傲,是那種無知者無畏的傲。
而問題是,他真的拒絕過她嗎?
她的青春,她的單純,她的紅唇,她的身體,是他渴望已久的仙桃瓊漿。他口裡說著拒絕的話,眼神裡洩露的卻是相反的語言。他只是順水推舟,甚至可以說是欲擒故縱。如此純淨的一汪清水,不具備任何處世經驗的她,怎麼能逃得過他的手心呢?
可是,差不多半年之後,他向單位和妻子請的創作假就快到期了。他必須回去,他不能帶她走。吵架,哭鬧,所有的努力都爭取過,她突然安靜下來了。她說,我知道,我可以怎麼讓你帶我走,一輩子你都不能忘記我。果然,她做到了。
長久以來,他經常會在午夜的那個特定的時刻裡醒來,他看見窗台上,她眺望窗外的身影。有時,她還會回眸一笑。她依舊美麗,永遠美麗。甚至等他到了搖搖欲墜的風燭殘年,她還是會在午夜裡等他醒來,然後對他回眸一笑。她就以這樣的方式活在她愛的男人的生命裡。
她的死值嗎?不值。可是,對生命的詮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利。只是,她太匆忙了。她不知道,一個生命應該有的重量;她不知道,自己擁有的生命的權力的邊際在哪裡;她也不知道,一個鮮活的生命,在這個塵世裡還有很多美麗的活著的方式,就急著去赴死了;她更加不知道的是,她寧死也不肯鬆手的男人,其實只是一個濫情的男人。據公司安排在賓館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同時也是監督他的寫作進程的工作人員回來說,他的女伴很多,比他的內衣換得還勤。甚至,還公然把妓女招到賓館裡來。每天不到中午他是起不來的。起床後,也是小臉蒼白的,很長時間的萎靡不振。當然,他是才子,所以,他的風流也是才子的風流。
那個花季女孩如果有幸活到30歲、40歲、60歲,她會為她在18歲那年所付出的真摯熱烈的愛,感到羞愧嗎?偶然在大街上遠遠看到她曾經的愛人,她會不會厭惡地扭過頭去,甚至馬上轉過身去繞道走呢?
在到這個文化公司之前,我在集團公司的另一個分公司也工作過兩年。分公司的經理是一個有點神經質,時常會語無倫次的男人。大家都說,他之所以神經質,是因為他有一個河東獅吼的太太。
有一天晚上,工作應酬之後,我偶爾回辦公室處理雜事,卻見經理辦公室的燈光也亮著。過了一會兒,這個怕老婆的男人提著一壺茶過來。他抑鬱的神情讓人不好拒之,只得陪他嘮嗑。
他聊起了自己剛到北京時白手起家的創業之艱。太太是他的大學同學,也陪他受了不少苦。新婚的房子自然是租的,連床都買不起,是從外面工地上偷了幾大摞磚頭壘起來,上面架一個床板就是婚床了。他的父母供他讀大學已經舉債纍纍了,他自然不能再開口要錢。因為,開了口也是沒有錢拿的,他每月的工資還必須分出一部分寄給父母還債。
但是,等到他們的事業略有起色之後不久,他在外面有了一個比妻子更年輕也更溫柔的女孩。這個女孩子和他一樣出身草根。割草餵兔子,兔子肥了賣兔子交學費的共同的成長記憶,讓他們在很短的時間裡走得很近。然後,那個女孩引他為知己。可是,他自然也是不能離婚的。
他完全沒有想到,她會自殺,他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他不知道她性格裡的剛烈,遠遠大於她的溫柔。她的死讓他崩潰,而他終於沒有自殺是因為他有一個超級強悍的妻子在關鍵時刻左右了他。妻子和他談判說,我可以幫你擺平此事。女孩的父母那裡我去下跪,家裡的所有積蓄你都可以拿去贖你的罪。但,從此,一切的一切,你都得聽我的。
他默認了。一直到今天,他很沉默。然後,一定要說話的時候,他就會語無倫次。他的一生被兩個女人掌控著。一個已經死去,卻時常在他恍惚的時候,站在他的面前向他哭泣。另一個活著的,每天睡在他的枕邊。他們幾乎不看對方,也沒有日常之外的語言交流。但是,他們的孩子在一天一天地長大成人。僥倖的是,那是一個男孩子,很乖順,他們基本不需要太操心他會不會在青春期被人帶壞,或者被狼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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