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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圍環境對兒童成長非常重要。 網上圖片
王 璞
我有一位好友,聰明又善良,成家多年卻堅決不要孩子。我曾質疑道:「愛孩子是好人的標誌,你這麼好人,怎麼竟然不要孩子呢?」她只是搖頭道:「這跟好人壞人扯不到一起來。我只是怕。」
怕甚麼?她不曾細說,我也不曾深究。這些年來,在公共場所、媒體上看到一些兒童和他們家長的行止,對她的怕,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每個人都是從兒童長大的,撇開那些在不正常環境中長大的兒童不說,絕大多數的兒童是在父母、家庭的監護下成長起來。所以兒童的行為,往往是父母行為的翻版,兒童是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畫圖,也好畫最醜最惡的畫圖。愛因斯坦是從兒童長起來的,希特勒也是從兒童長起來的。愛因斯坦的父母固然不曾料想兒子會長成一個科學巨人,希特勒的父母也未曾立志要讓兒子降災全世界。兒童其實是從周圍環境、主要是他們父母的身上耳濡目染到關於社會人生的種種,形成性格和人生觀,決定自己的人生道路的。倘我們自己信仰迷失,不知所從時,又怎敢自信滿滿地指教兒女呢?我想,此其一怕。
但這顯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我現在住在一個規模很大的小區。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在放學時間出門,原因很簡單,怕在路上、電梯裡碰到兒童。碰到兒童,生氣的時候往往少於欣賞的時候。童言無忌,天真睦睦,但這「無忌」和「睦睦」若表現到放肆甚至囂張的程度,就叫人有點吃不消。在路上,兒童往往呼囂跳躍,奔騰飛竄,這也沒甚麼稀奇,正是童稚童真之自然流露,可要是視他人如無物,撞到他人身上了,也不知道說聲對不起,而那跟在後面替他們揹著書包的大人,也當你玻璃人似的不出一聲,你就笑不出來了。在電梯裡,有時會遇到每一層樓都停都開門的情況,我被告知,這也是兒童的惡作劇。我不大相信,但是有一天,我在電梯裡與一對母子相遇,那孩子一進來就咯咯笑著隨意在樓層按扭上亂按。我忙阻止道:「不可以這樣的。」那為娘的卻狠狠盯我一眼道:「有這種規定嗎?」孩子笑得更大聲動作更肆無忌憚了,越發一頓猛按。兒童真是家長的擴音器。
兒童亦是社會的體溫表,社會甚麼地方感冒,兒童身上就發燒。我們那年代的兒童,若要談起理想,個個都說要當工農兵。兒歌裡也在唱著「等我長大了要把農民當」、「殺向那帝國主義反動派的大本營」。我們從兒童時代便習慣把大會上表決心的豪言壯語當心裡話。所以我們後來成為殺進殺出的紅衛兵,打父母殺老師,對於我們的家長與老師來說,其實並非晴天霹靂。及至今天,你去問問現在的兒童,他們的理想是甚麼,十個有八個是要當歌星的。還有兩個則要當官當董事長。打開電視一看,到處是那種歌星影星的超級選拔賽,在那些出乖露醜的成年人中間,不乏兒童小小的身影。牙牙尚在學語,已經搔首弄姿唱情歌了,然後還朝評委飛個媚眼,道:「請投我一票耶!」在這樣的電視教育下,我有把握自家的孩子也不會成為其中一員嗎?要是他拒絕成為其中一員,他何以自處?對朋友的怕,我是心領神會了。
香港不久前出了件新聞,十多歲少年弒母殺妹,大家引為奇談,其實跟全世界、跟內地兒童之作為比較一下,卻也是見怪不怪之事。恐怖分子年紀最小者不過九歲而已;阿富汗塔利班分子隊伍裡,大把的娃娃兵;在英國,四名兒童虐殺了一名三歲兒童。昨天,網絡上有條新聞,兩名十三歲學童在校園裡把老師打成重傷,今天,又看到兩名十歲兒童不僅置掉在河裡的同學於不顧,還領著他前來尋找的媽媽到處亂跑,好引開她的注意力……好了,例子再舉下去就有誤導之虞了,好像兒童比成年人還惡劣。其實我只想說說我對兒童的畏懼。張愛玲說:「生孩子的可以生了又生,他們把孩子看成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愛的累贅。他們不覺得孩子眼睛的可怕──那麼認真的眼睛,像末日審判的時候,天使的眼睛。」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我自己是常常感到兒童眼睛可怕的。不,那眼光不止是認真,往往還帶著點嘲諷、不屑。美國電視劇《絕望主婦》裡就出現過這樣一雙兒童的眼睛,雖然只是個出現了半集的小角色,卻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紅杏出牆的主婦之一伊娃瞞住所有人的心中情事,被那個不過八九歲的鄰家女孩看了一眼,就心知肚明,女孩一言不發,只是眼瞪瞪地看著伊娃,目光中流露出的那嘲諷與不屑,連那放浪形骸的伊娃也抵擋不住,魂飛魄散之下,不得不使出種種手段把她賄賂住。
後生可畏,我現在對於兒童的這種「畏」,與對上蒼、對冥冥之中的那個造物主的「畏」,是完全不同的一種畏。在這種畏懼之中,沒有絲毫的欣悅甚至歡喜,卻有著大量對自己存在的質疑,尤其是我這種本來就不夠自信的人。我夠資格指教兒童嗎?我有能力教導兒童嗎?會不會誤他終身、把他引入歧途?我看著電視,看著互聯網,看著身邊這些不是想當歌星就是想當官發財的兒童,一點把握也沒有了。也許,這些兒童和他們的家長竟是對的,他們順應了社會發展潮流;而我,我是錯的,我是阻擋歷史前進的擋路螳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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