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總是有人說:一天廿四小時不管用。科學家告訴世人:日子是愈來愈長的,那是因為地球的轉動逐漸慢了。是的,有時會出現「閏年」,有時會出現「閏秒」,給疲憊的曆法「潤」一「潤」,才可以保持平衡。科學家告訴世人:在恐龍時代(距今約二億五千萬年),每天只有二十三小時。科學家告訴世人:在六億年前,一天只有二十一小時。
日子是愈來愈長的,由六億年前的每天廿一小時增至今日的廿四小時,地球的轉動是愈來愈緩慢了——還是因為地球垂垂老矣,氣力不繼?還是因為地球的負荷愈來愈沉重,愈來愈不夠時間用?那是因為,惱人的事情愈來愈多,人總是把時間用在愈來愈煩瑣的事務上,於是,人也像地球那樣,負荷愈來愈沉重,日子過得愈來愈吃力了。
生也有涯,而日子的伸延是無窮無盡的——可以推算,在二億至三億年後,每天有廿五小時,那時,地球人還是會說:時間不夠用。地球的轉動漸慢,人的步伐漸快,於是,很快便走完一生。
生也緩慢,所以相顧無言,就像阿爾托(Antonin Artaud)的一首詩:「一隻玻璃杯/裝滿形式和煙」,「玻璃杯和肚子在碰撞;/生活是明亮的/在變成玻璃的頭顱裡」。然後靜下來了。
空鏡頭:咖啡室的茶色玻璃窗外,是漸行漸遠的陌生人,臉孔模糊,背影輕盈。鏡頭緩緩向倒影著雨傘的街道移動,天空有密雲,壓得很低很低。若有若無的輕音樂,熱了又冷了下來的咖啡,以為如此,卻是這般。乾咳了幾聲:「怕是感冒了……」頓了頓:「時晴時雨、時冷時暖,這天氣……」然後,又靜下來了。
童年時經常上教堂,聽道理,唱聖詩,然後,領教濟麵、奶粉、麵粉——都是白色的。白色是貧困時期的信仰。很多年後,還有些不大認識民主、自由、平等的人去參加這樣或那樣的集會、抗議、遊行,對不起,原諒我這樣說:只是為了白吃的免費午餐。白色是是相對富裕時期的信仰。
有大量關於失業、住屋問題的研討會、調查報告、集會、遊行、街頭劇,但為甚麼總是白做?那是因為,他們只看見問題,卻看不見人——在我出生的那一年,艾里遜(Ralph Ellison)完成了他一生裡唯一的書,叫做《看不見的人》(Invisible Man)。
小說的敘述者說:「他們只看到我的環境,看到他們自己,或者他們自己想像出來的東西——的確,他們看到了所有的一切,惟獨看不見我。」
「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一塊玻璃頭顱杯在吟詩。「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另一塊玻璃頭顱也在吟詩。「……」然後都欲言又止。
一隻玻璃手指蘸了開水,在桌上胡亂寫了一些字,好像是一首流行曲的歌詞吧,透明的,依然留下了痕跡,不在桌上,在另一個人的感覺裡。薄荷煙的氣味、玉桂的氣味、沉默的氣味、嘆息不出來的氣味,一塊玻璃頭顱和另一塊,在看不見的氣味裡決定了一些事情,心裡明白了,所以就像兩枚以靜制動的地雷。
「是兩個始終沒法說服自己的人……」「而且都懂得最消極的妥協……」玻璃頭顱和玻璃頭顱輕觸,音色清脆,只要再稍用力,怕就碰碎了。生也緩慢,所以相顧無言,就像阿爾托詩說:「聲音的玻璃裡星體旋轉,/杯中煮著頭,/充滿粗鄙的天空/吞吃星體的赤裸」。一塊明亮而冰涼。一塊冰涼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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