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有一天醒來,睜開惺忪的眼睛,便發現天花板有一片潮濕的蜘蛛網,活像一個在海邊散步的卡夫卡(Franz Kafka)。那便想起昨晚的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寫信給未婚妻,寫到一半就寫不下去,只好草草收筆︰「唯一使我感到痛苦的事情,就是無法向你證明我的愛。」起床後灑掃了一個下午,房子便漸覺明淨起來了,然後卡夫卡和佛洛伊德都消失無蹤了。
午後帶一本書到公園曬太陽吧,帶哪一本好呢?就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戀人絮語》(A Lover's Discourse:Fragments)。這本書會告訴一個精神恍惚的人,在戀人的話語中,符號只是一種權宜性質的保險︰「符號並非證明,既然誰都能製造出虛假或模糊的符號來,由此不得不接受(完全是自相矛盾地)言語的至高無上的權威……」午後的陽光明麗,灑在書頁上,和頸脊發麻的人的面頰上,這才明白,那原來只是說,「爭吵是一種沒有受孕風險的交歡」。
這時便想起,若干年前有一天醒來,看到一則電視新聞,那美麗的女主播瞪著大眼睛說:「一夜之間,人類學家解開了一連串人類之謎……」原來人類學家發現:人類的祖先在四百萬年前開始直立走路。於是,整個早上便努力作出下列推算:
人類在四百萬年之前已懂得游泳——根據《物種起源》,生物首先在水裡游,登陸後學爬,最後才學走路。
人類在四百萬年之前已懂得跑步,是的,在童年時常常聽見大人說:「未學行,先學走。」
人類說謊的歷史不超過四百萬年,因為在人類直立行走之前,不可能會說「我行得正、企得正」——那是人類最雛型的謊話。
人類握手的歷史也不超過四百萬年,因為在此之前無「手」可「握」;由「握手」的歷史,可以推斷人類分手、手續、小手、解手、得手、失手、搶手、手尾……的歷史,也不超過四百萬年。
最後要補充的是:人類的一切文明和罪孽,始於四百萬年前;那時地球上大概還沒有亞當和夏娃,伏羲和女媧。
這時便想起,若干年前有一天醒來,收到一封遠方的來信,裡面抄了一首詩,是辛波絲嘉(Wislawa Szymborska)的《微笑》(Smile):「世人寧願親睹希望也不願只聽見/它的歌聲。因此政治家必須微笑。/白如珍珠的衣服意味著他們依舊興高采烈。/遊戲複雜,目標遙不可及,/結果仍不明朗——偶爾/你需要一排友善,發亮的牙齒……」
這樣的詩讓疲倦的早晨忽爾明亮,於是眼睛的水晶體變焦成「外交技巧的牙醫術」,夢想者猶在呢喃:「同胞手足之情/將使這地方成為微笑的天堂。」好在那只是偶爾為之,辛波絲嘉終於總結陳詞了:「然而人類天生憂傷。/就順其自然吧。那也不是什麼壞事。」
陽光正暖,多讀一段《戀人絮語》吧:「……既然沒有任何東西能夠給語言作擔保,我就將言語當作唯一的、終極的保險︰我不再相信詮釋。我把對方的任何話語都當作真實的符號來接收,並且,當我說話的時候,我毫不懷疑對方也把我的話當真……」戀人話語的真實性在於︰當中有一個自設自在的處境。
語言在這樣的一個處境 既保險,也充滿危機,一經說出,在特定語境裡的真實性都無可置疑,再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不覺便黃昏了,整個下午只是重複著一個悖論:情色書寫從不留下任何污穢,元氣很快就恢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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