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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沙文科宮外觀。
余綺平
曾經在北京(蘇聯)展覽館的莫斯科餐廳進餐。這一座建於五十年代初的歐洲新古典主義建築物,四周圍繞古希臘圓柱,散發著濃郁的藝術氣息;它比起餐桌上鮮美的羅宋湯,更加吸引。
蘇聯的新古典主義建築物體形宏偉,藉以顯示國家權力,莫斯科街頭到處可見,例如氣勢磅礡的莫斯科大學。當年蘇聯提議中國,在北京和上海興建蘇聯展覽館,以學習和借鑒社會主義建設經驗。
於是老大哥派來工程師,中國自己出資本。
蘇聯輸出的新古典主義建築,除了中國,還有波蘭華沙的斯大林文化科學宮;另外,蘇聯更向波蘭輸出文藝復興式建築。
但波蘭不用支付建築費,它們是老大哥送的厚禮。
厚禮卻得不到厚待;波蘭人民對這些建築嗤之以鼻。
今夏旅遊波蘭,眼看老大哥的一番好意得到慘淡「收場」,領略了波蘭人的反蘇心態;但是,作為一個沒有收到「厚禮」的國民,感到既羨慕又可惜。
走出華沙中央火車站向右轉,穿過繁盛大道,突然間,橫街末端冒出一座龐然大物,屋頂像穿入雲霄;黃昏斜陽照射下,灰黑外牆披上橙紅色面紗。一股懾人氣勢,把我嚇住了。
它是著名的斯大林文化科學宮,一九五二年蘇聯送給波蘭人民的禮物;它當年冠蓋全歐洲,如今依然名列波蘭最高建築物;華沙的現代化高樓大廈林立,它依舊顯得格外耀眼。我在華沙逗留四天,每天出門以它作為辨別方向的指標。
文科宮樓高四十二層,總面積十二萬三千平方米,間隔成三千三百房間,用作戲院、劇院、辦公室、書店,一間容納三千人的會議室,以及一所大學校址。
當年蘇聯派出三千五百名工人協助興建文科宮,其中十六人因工程意外喪生。
但是波蘭人對老大哥送的「厚禮」,卻拒絕領情。他們譏諷大樓的外型像「結婚蛋糕」,過份裝飾;像「穿上厘士內衣的大笨象」,醜態百出。波蘭流行一個笑話稱,遊客登上文科宮,可以觀賞到華沙最秀麗的風景,因為他們看不見文科宮。
我花了約六十港元入場費,跟隨稀疏遊人,登上三十樓遠眺,很遺憾,看不到文科宮鶴立雞群的「雄姿」。三十樓正舉辦環保圖片展覽,內容貧乏;往下各層,大部分重門深鎖,異常陰森;接近地面一層闢作夜總會和卡拉OK場地,晚上始熱鬧。
文科宮外牆破舊,廣告橫額隨風亂舞,古希臘圓柱顯得蒼涼;那些高逾兩個人、舉起旗幟、槍枝和鋤頭的工農兵石雕,部分肢體殘缺,英雄落寞。
波蘭人民厭惡老大哥送的禮物;反蘇情緒,與沉重的歷史包袱有關。一九三九年二戰開始,蘇聯和德國合謀瓜分波蘭。戰後,信奉天主教的波蘭被迫成為社會主義國家,追隨蘇聯,直到一九八九年。
這段歷史,波蘭人不願提起。華沙的旅遊網址,沒有文章推薦文科宮。
老大哥送給波蘭的另一份厚禮,價值更甚於文科宮。那是位於波蘭南部古城郊區、一個「蘇聯式的文藝復興建築」工業城。
五十年代初,蘇聯將波蘭舊都克拉科夫(Krakow)東部的一大片農田和森林,開山闢地改建成一個工業重鎮。整個市鎮,到處是宏偉的文藝復興式建築物;當年它們是礦工宿舍,體驗了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年代。
我在克拉科夫古城閒逛,有人遞上旅遊宣傳單張;乘坐五十年代由前東德生產的古典老爺車Trabant(車身由塑料製造),前往「紅色重鎮『瘋狂』一日遊」,參觀市容和工人宿舍,包括一頓豐富的「革命」午餐。
工業重鎮名叫「新鋼廠」(Nowa Huta),我找遍旅遊書(包括《寂寞行星》),隻字不提,顯然並非旅遊景點。重鎮離開古城僅半小時電車車程;我選擇「自由行」,棄坐塑膠老爺車。
「新鋼廠」於一九四九年動工。蘇聯為了「糾正階級的不平衡」,開山闢地設計「新鋼廠」工業重鎮,吸引農民和工人等較「低級」社會經濟背景的波蘭人,移居此地煉鋼,住進文藝復興式建築物。重鎮有現代化的學校設施、社區大禮堂和公園,成為宣傳共產主義理想城市的典範。
蘇聯派來工程師設計城市大綱,寬闊的廣場,林蔭大道以放射式排列,兩旁灰褐色的房屋同一高度,像長方型積木。家家戶戶的窗台種滿鮮花,屋簷雕飾栩栩如生。
電車站對正廣場。我這個長住蝸居和石屎森林的香港人,一下車,就被四周美麗的建築物迷住了;索性坐在廣場石椅,細心欣賞,不願走。
廣場豎立「新鋼廠」地圖和詳述歷史背景。列寧鋼鐵廠於一九五四年投入生產,成為波蘭最大的煉鋼廠,七十年代每年產量達七百萬噸。工業重鎮發展迅速,增建了煙草廠和水泥廠,來往古城的電車路軌落成,人口急劇增長。
可是六十年後的今天,我坐在廣場石椅舉目所見,人車稀疏,商店殘破;除了高貴的建築物外貌,「新鋼廠」流露出來的氣氛,像一座悲情城市。
原來,波蘭人不滿蘇聯破壞農田改建重鎮;不滿工廠污染環境影響健康;不滿市內沒有天主教教堂。由八十年代起,市內發生多宗爭取興建教堂的騷亂,導致「團結工會」插手干預,「新鋼廠」重鎮淪為「反革命基地」。
重鎮的昔日光輝不再,工人遷居,煉鋼廠荒廢後又易手。廠址離開市中心很遠,我沒去;反而花了長時間逗留在廣場和公園,為這個美麗的城市嘆息。
原名為列寧廣場的正中央,本來有一座巨大的列寧雕像,二零零四年被波蘭人拉了下來,賣給瑞典的列寧博物館,然後將廣場易名為里根(美國前總統)中央廣場;古巴革命大道則易名為教宗保祿二世大道。一切與前蘇聯或其他社會主義國家有關的街道和景物,全部易名。「新鋼廠」俱往矣。
我坐在樹蔭下一間露天餐廳午膳,餐費昂貴,足可媲美巴黎開銷。借用餐館的洗手間,出來時,侍應生追著向我索取大約港幣三元的「方便費」。
突然醒悟,波蘭人沒有完全放棄這個「紅色重鎮」,他們還懂得利用老大哥送的禮物去發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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