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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泥種葉
謝 騰(作者簡介：嶺南大學中文系畢業，手執紅筆為生。其實喜歡寫多於改，儘管寫得很慢。)
翠翠眺望波瀾起伏的江河，於目極處有丁點朦朧的灰影，是遠航的貨船臨別前的殘影。翠翠輕輕揉揉雙目，影子消失；貨船上除了遠行的貨物，還有她心頭惦掛的那個人。「要平安回來，」翠翠喃喃：「早日回來。」
然而那個人沒有回來。
翠翠看到的是他的一雙手。齊臂而斷，切口平整，血也似給封住於傷痕中，凝固成沉啞色的一道鑲邊，裝飾點綴這悲傷的現實。翠翠知道這是他的一雙手－－他曾經在漫山油菜花怒放的一片金黃的絢爛中牽起她的手，悄悄的傾吐出山盟海誓的話；翠翠的面紅了，心噗通噗通的鼓動，手卻僵直了似的收不回來。他一雙手結實粗厚，如飽歷風霜的堅韌的牛皮，卻為她帶來無窮盡的安穩的感覺－－鋛古不變的，他悄聲的說，我會待你很好很好。你的手很暖和呢，翠翠紅了臉，低下頭，含羞卻又甜蜜的說。她喜歡他握著她的手。
如今，那斷下的臂沉靜的躺在桌子上，齊整的鋪放於染滿斑斑血跡的灰黑破布上。
翠翠轉過身，默然的離開。她想到鋒利的劍砍在他臂上那種暢快流麗的切割，也想到那種直剌心窩的疼；她的心此刻也像給剖開了，體內的血洶湧的從裂口中傾瀉。疼，很疼很疼。翠翠緩緩的步向與大江相接的碼頭處，慢慢逐級逐級走上堤防那面朝大海的位置，如昨天般佇立於這裡等候船的歸回，也一如既往般等待那個人兌現承諾牽起她的手。她哭了，低泣，淚水沿著面頰透入嘴唇中，鹹的，也是苦的，再滴進這永恆絡繹的大江中。
趙五哥站在堤的另一端，手腳短小腆著肚子胖而圓的身影隱然。在翠翠步上這堤時，他跟隨著這落漠的背影，也想到這瘦弱的背影如今要背負沉重的傷痛及回憶，他倏忽一痛。他輕輕走了過去，喚了聲：「翠翠，你別太傷心……」然後卻不懂再說什麼。翠翠回過頭來，他見到她雙目通紅，蕩漾深邃的憂戚，他的心緊了。翠翠幽幽的說：「趙五哥……」斗大的淚淌下。趙五哥立時伸出短小的手指，欲拭去這晶瑩的淚，卻看到指上滿是細細的切痕，以及熏黑了的指甲，手於是停在半空，淚滴進江河中，惹起一陣波濤。
趙五哥很想很想安慰翠翠，別哭，別傷心。他不敢對翠翠說。師傅收留他在這兒學武，他卻喜歡當個廚子，整天也樂得在廚房裡剁剁切切，學習解牛之法，與他四名師兄南轅北轍──「雪霜雲風」四位，各人盡得師傅各項真傳；他這位立志為廚子的小師弟只愛窩在大房盡處那間舊舊破破受油煙膩上一層垢的廚房中，以刀解盡各種食材，除了人。那天，他到了大屋後深山前一片金黃的油菜花田預備摘取新鮮翠嫩的枝葉回去弄一頓美味的羅漢素菜，卻見到雪師兄握著翠翠的手，翠翠靦慜低頭映襯於滿地點點的金黃中。趙五哥背著空洞的大菜籃回到廚房，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雪大哥……他……他……」翠翠低下頭，浪潮於她腳底拍岸：「雪大哥說很快回來的……」趙五哥啞然。看到翠翠的憂心他卻無能為力，他知道她疼，卻未能感受她如何的疼。也許給割下雙手雙足也及不上心中陣陣的絞痛罷，趙五哥想，若果我可以代替雪師兄，你便不會如斯傷心。沒有「若果」，可惜。忽然趙五哥恨惡自己，恨惡自己平常不學武只愛廚子只學解牛之法，怪責自己沒有好好鍛煉雪刀霜拳雲腿風掌裡任何一招半式。我只是個庖子；為何我只是個庖子？討厭、討厭、討厭，一股怒意油然而生，趙五哥忽爾向後一縱，左手成掌畫上半圓，右手成掌朝江中拍出，擊起灰白的浪，然後浪花重歸大江，繼續不捨畫夜地逝者如斯，吞噬了趙五哥的怒。
翠翠淚眼迷蒙的見到一向憨厚的趙五突然動怒，也停下低泣，打量著這情這景：「趙五哥……你怎麼了……」纖幼的聲線顯得無力，蘊含的苦楚卻劃破趙五哥的怒：「翠翠，我對不起你。其實我應替代雪師兄去。」趙五哥也言帶嗚咽。這話彷彿觸動了翠翠心弦，顫聲道：「趙五哥，你別……你別這樣說……」淚再度盈眶：「我只是想不通，為何……他不……他不回來了……他說會回來的……他說過……」翠翠的疑問迸發：「為何總要冤冤相報？為何總要殺來殺去？這是甚麼樣的世界？這是殺來殺去的世界？」疑問連連一一貫進趙五哥腦海，欲辯卻解釋不了，只好任由翠翠繼續：「他奉命去殺他們，但他卻讓他們殺了……」翠翠從淚光中激發出一絲怨懟，趙五哥默默的看著，也不知道該當如何：「他為何要去殺他們？他不去殺他們，便不會讓他們殺了！」忽然低語：「如今只剩下一雙臂……那雙臂……」抬頭望向目極的天涯，看不到盡頭的大江：「那天他曾牽起我的手來；他的手很暖和、很暖和……」
趙五哥很想抱擁翠翠，緊緊的，溫柔的安慰她。然而他只是手腳短小腆著肚子胖而圓的廚子，不是那修長俊美的雪師兄。他也很想在漫山油菜花怒放金黃的絢爛中牽起翠翠的手，只是實在與景色很不相襯：
翠翠是如斯美麗如斯善良如斯動人的女孩子，我卻只是胖胖矮矮不懂武功只愛燒菜的廚子。又如何相配？可是我卻很想很想保護她。那天我在廚房預備食材翠翠竟興致勃勃的走了進來，她說要烹調一道可口的小菜讓雪師兄趕赴任務時好好品嚐。那天是廚房裡最光鮮最亮麗的一天，彷彿多年的污垢融化於這可親可愛的女孩探訪的一瞬。我向她仔細交待了各種食材以及調味配料的成分以及用處，她向我詢問如何炮製一道簡單而美味並易於保存合適於旅程的菜式。我教她炮製配以滷蛋、油條、酸菜、鹹菜、肉鬆、白糖、炒蛋、油渣、蘿蔔乾等作配料的飯糰，她點頭欣然同意：「你每天燒的菜也香得教人陶醉；我聽從你的吩咐。」於是，我便為她預備各式各樣的材料，而翠翠單單的學習捏的技巧。她雙手靈巧像蛇，十指輕彈如撫琴般便捏出形狀精緻鬆緊合度的飯糰，飯粒與飯粒間不曾黏成一團，我也不禁深深的讚歎她的功架：「以你獨步武林的『霧指』來捏這幾個飯糰，當真暴殄天物。」她笑得燦爛，如綻放的金黃的油菜花田一片：「捏這幾個飯糰，比點中十個高手穴道還要困難。我真不明白，趙五哥，你為何能烹調出如斯味美的菜？」我不懂得如何回應，我只知道她笑得很美。我看著她專注的細細的捏起一個個小小的精緻的飯糰，配以滷蛋、油條、酸菜、鹹菜、肉鬆、白糖、炒蛋、油渣、蘿蔔乾等作配料，我便明白到她正在為愛郎預備遠行的所需。翠翠根本不在意甚麼獨步武林的「霧指」，她只希冀每天為愛郎烹製一頓又一頓的菜餚。我也願意教她。只要她笑得如綻放的金黃的油菜花田一片。
翠翠佇立於流水濺濺的大江旁邊，目送他乘搭了貨船，到遠方辦理一趟要緊的買賣。臨行前翠翠把飯糰精心的包裹著，雙手遞上，嬌柔的著令雪師兄上船後定要細嚐，並平安回來。「我定會細嚐；我很快回來。」雪師兄堅定的說。翠翠低頭，嘴角一抹溫馨的淺笑。飯糰裡的配料全是趙五哥精心為翠翠預備的－－他為心中的她精心的預備，她為心裡的溫柔捏成飯糰。
「學了武，便要殺人，便要被殺……」翠翠流露著不明不白：「不讓人殺，不殺人，不學武，可以嗎……」趙五哥聽到翠翠的呢喃：「可以的。」他不敢牽起她的手，他只是手腳短小腆著肚子胖而圓的廚子：「我只想當廚子。我們一起當廚子罷。」翠翠抬起頭來，從淚光的朦朧中，看著趙五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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