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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黑》專輯封面，周國賢主唱。
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 董就雄
曹植〈七步詩〉云：「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世說新語》）此詩以「萁」（豆莖）和「豆」本是同根而終相煎之表層意思，雙關出兄弟本自同根、奈何相煎的感慨。《樂府詩集》中〈子夜歌〉第七首：「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亦是其例，其中的「匹」表面上是「布匹」之意，實際上是「匹配」、「配偶」之意。此二詩都運用了雙關修辭法，屬於語意雙關，有別於劉禹錫〈竹枝詞〉「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諧音雙關。
在粵語流行歌填詞人中，將語意雙關法運用得較多而較好者要數黃偉文，他所填的歌詞向以創新見稱，其雙關修辭法更往往以整首歌詞的形式出現，而非某句某詞用雙關。如《目黑》（周國賢主唱，2003年）一首，「目黑」本是日本東京的一個地方名，但全詞以「目黑」之表面意思——黑色眼睛，作焦點描寫在目黑區發展的異地戀情。黑色眼睛就是詞中女主角的具體形象。開首寫當初相識，段中「命運就地改寫，只因你我當天那一眼。靜靜互望啞口無言，原來邂逅太簡單」幾句，說男主角因與女主角的黑眼睛對望而生情，由於言語不通而對話甚少。此段接著「大地就像一黑，只得你那身影最顯眼；月下漫步東京同遊，遺忘晚上變得越來越冷」，幾句說大地如漆黑一片，但女主角卻顯眼亮麗，然後大家在東京同遊，無懼晚上氣溫轉冷。此段仍扣緊「黑」字作文章。
第二段寫初識相戀的快樂回憶：「黑色眼睛，沿途與你有過一幀風景；但路上，誰也沒名沒姓。」黑色眼睛，成了女主角的借代，男主角沿途與之共賞風景，但路上俱是陌生人，此處已預示此段愛情沒有好結果。接著靜靜行經，留影，目黑之夜有星，遊歷過，下一次未必經」幾句轉寫目黑區，晚上有星，男女主角一起暢遊，盡情留影。故此段仍不離寫「目黑」。第三段寫在目黑區一間漢堡店談情，由於言語不通，只能以手寫漢字傳情，「默默用著雙手談情，然而漢字會一點」。談情的內容是一起閱讀和討論一篇有關戀人分手的短文，「又是互望開始分手作結的戀愛短篇」，文章如此應景，亦隱含分手是預知的事實。後來想起這個談情片段，仍然怦然心動，「但特別在這幾年來，時時暗地記起亦紅著臉」。第四段交代與「黑色眼睛」女主角失戀的結果：「黑色眼睛，沿途與你有過一幀風景，但路上，誰也沒名沒姓」幾句乃重憶昔日初識相戀的快樂片段。但「自問曾經，憧憬，留低此地看星；無奈我，未得到被邀請」，本來男主角憧憬著在目黑區與女主角相守，但對方終無此意。如此，整篇詞第一段的「目黑」所指的是「黑色眼睛」；第二段兩個「目黑」意義並用，既寫黑色眼睛，亦寫目黑區；第三段寫在目黑區中談情；第四段的「目黑」又再用黑色眼睛之意義。這樣交叉運用，構成雙關意義的「目黑」，引發讀者深思，使作品較有餘味。
以上〈目黑〉一詞的雙關手法是傳統的語意雙關法，表層意思是地方名目黑區，另一層意思則是黑目，即黑色眼睛。但黃偉文有一些詞是用了賦予詞彙以新意義的語意雙關法。如《調情》（鄭秀文主唱，2004年）一首，開首即云：「爐灶透光，人盛熱湯。投下過太多血汗，太多渴望，感情何時放？」其中「血汗」、「渴望」都是調製愛情藥湯的材料，在透光的爐灶上調製愛情熱湯。這裡巧妙地以男女之間卿卿我我之表面調情，寫成調製愛的藥湯之調情，將愛情具體化。接著一段的「抑鬱滿腔，何來藥方？平復我那些歲月那些寄望」幾句則暗示此情之難調，難尋藥方。然而結果是：「仍然像魔法，沒有法子可以解。煉製愛的秘方，最美卻通通泡湯，落了太多愛下去，自己都不快樂卻妄想有希望。」調愛情之湯卻以失敗告終，大家不合卻仍調情下去。
第二段「就怪那天到訪，吃過你一顆軟糖。味覺記憶裡盛放，盛放被愛，剎那芬芳」寫昔日喜歡喝湯之由，乃因為一顆軟糖芳甜引發對愛情甜湯之渴望。第三段重申忠情於調愛情之湯，卻「如甜蜜的債，沒有法子可以解。煉製愛的秘方，最美卻通通泡湯」，以失敗終結，但卻仍「落了太多愛下去，自己都不快樂卻妄想有希望」。最末重複第二段重申昔日被軟糖蒙蔽，喜歡上喝甜湯。在全詞中，卿卿我我的調情意義（貶義）並沒有出現，「調情」一詞卻變成調製愛的藥湯，這是詞人給予此詞的新意義，雖非慣常用法，但亦說得通。此詞之雙關實在已與《目黑》一詞黑眼睛、目黑區雙重意義並存相異，而變成了單一的新義。
比〈調情〉一詞更遠離雙關，但卻具有雙關果效，引發讀者深思的是借喻法。如黃偉文《我不會唱歌》一詞（李克勤主唱，2003年），第一段：「像，並未太像，但落力發亮；當，一分鐘偶像。但，練習半生，給你熱唱，怎麼竟會，使你著涼。」比喻男主角大獻殷勤，卻受到冷待。第二段謂：「情話，要是沉住氣；唱不上，高八度也許，太誇張；我淚流但你，懶得拍掌。」男主角努力獻唱，仍繼續受到冷待。這箇中原因是：「你若，要是其實渴望聽他唱」，女主角另有意中人。故此：「恐怕任我聲線，再鏗鏘；你亦無視我在，投入演唱；他漂亮這麼多，他偉大這麼多；平凡像我，無強項，亦未會唱歌。」即使男主角再努力，也比不上那第三者，因為他自己實在是不會唱情歌，不會談情、討人歡心。然而，男主角有的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所以「嗓子太壞但全情為你，落力發揮過；琴聲那麼的淒楚，恐怕是，鍵琴手慷慨為我，點首歌；點出你讓我賣力到，感情用錯。」明知感情用錯，仍賣力地唱。而且「但我，仍繼續，能頑強地錯」，即使被冷待仍堅持付出。第三段說對方心儀之人很會唱情歌，但其實「卻不會，為你唱一首歌」，而我（男主角）「連自尊，都賣給你，像我，你又何曾望過」，卻得不到女主角的回頭一顧。
此詞最後一段更深一層寫男主角被人冷待之情。女主角當面揶揄他不會唱歌：「但你仍會話，他漂亮這麼多，他偉大這麼多；平庸像我，留留力，別亂唱情歌。」然而男主角看出這個第三者其實並不真愛女主角：「他的愛慕，又何曾為你，落力獻出過。」最後唯有自嘲：「琴聲那麼的淒楚，很配合被彈的主角是我；一開口，怎麼唱亦錯。」男主角還始終死心不息：「我依然願錯；讓你難愛慕，仍然能恨我。」寧願繼續唱不好聽的情歌，祈求以負面記憶引發女主角想起自己。這結段將悲情寫得相當動人。就全詞而言，借「我不會唱歌」為喻，其實是說我不會談情、不會討女子歡心，藉唱歌說對異性的追求。如此，同樣地與雙關法一樣，引發讀者深入的聯想，使詞作富於餘味。但此比喻手法又與雙關法有明顯的差異，就是前及「目黑」、「調情」二詞都各有兩重意義，但此比喻法中的「唱歌」只有一種解釋，卻能表現另外一種弦外之音。這是雙關法與比喻法最大的不同。（本文及圖片由城大中國文化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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