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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
老年人的寫作,想寫就寫,不該是個問題。偏偏最近一段時期,總是困擾我。常常有人詢問,或是寫信或是電話,應該如何寫作,怎麼才能當作家。我採取的對策,一概不予回答,因為這些問題沒答案,沒辦法回答。
我母親非要讓兒子回答這些棘手的問題,不是她在寫作,是她一個多年的老朋友寫了些東西,希望能提些意見。我推托不了,只能硬頭皮,試著用筆回信,寫了幾次都中斷,原因是習慣了電腦,無法再用筆來交流。除了常用的客套話,我發現說什麼都不對,說什麼都不得體。
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日常生活,這一兩年,開始每天臨幾張大字,也還算認真吧。給一位書法家看,他說全是錯,這麼寫下去,一輩子也寫不好。我聽了很沮喪,立刻又坦然,因為根本沒想成為書法家,只是覺得臨帖有意思,天天寫幾張,彷彿打太極拳,修心養性。
老作家汪曾祺談創作,說中國的散文一敗於楊朔,二敗於劉白羽。意思是說自從這兩位被文壇器重,假話大話空話的習氣便流行起來,動輒祖國如何,勞動人民如何,時代又怎麼樣,典型遺風便是現如今的春晚台詞。我覺得汪老說的兩敗,其實同一種禍害,還有一種災難,是歷次運動中的大批判,尤以文革中的大字報為極致。
啟功老先生曾說,習書法最好的老師是碑帖,有它們作樣板,用不著再去請教別人。他老人家說的是正面師法,如果加上以上兩種不好的反面教訓,今天的寫作者,不管白髮蒼蒼的老者,還是稚氣未脫的兒童,能夠參照好的碑帖,避免壞的假大空和批判稿,就能夠把文章寫好。
具體說,拿自己寫出來的文字,與好和不好的東西對照。有楊朔和劉白羽的習氣,一味光明,這不好。像大字報批判稿,充滿戾氣,也不好。再具體說,實實在在的文字都是好的,生動的細節一定好看,譬如母親老友寫她的年輕,冰封的黃河上滑冰,小街裡騎車差點撞人,一本接一本地看言情小說,種種有趣的隻言片語,都是很好話題,可惜一筆帶過,沒往實處說,沒往細裡寫。
老年人的寫作,首先,或者說最重要的,自己要願意寫,要想寫。我的姑姑已八十多歲,能寫一手漂亮文章,不止一次勸她,手上有金剛鑽,為什麼不寫點什麼。她總是不肯寫,不寫當然會有借口,於是眼見著就不能寫了。庾信文章老更成,人老了,很多事幹不成,由著心靈,隨意留點文字下來,這多好的消遣。
天意憐幽草,人間愛晚晴,老年人願意寫,願意回憶過去,有益於身心健康,何樂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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