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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 輝
有一段日子常常渴望放一次長假，不是一兩個星期甚至一個月那一種，而是悠悠一生的其中一年，或者兩年，不用上班下班，給透支的身心放一段悠長的假期，最好什麼也不做，只是坐在窗前，喝一口餘溫未散的清茶，翻幾頁書，倦了，抬頭便看見淡藍色的暮靄裡，掩映著燈火疏落的樓台，抽一口煙，發一會兒獃，抬頭再看遠一點，便見到一列隱約而連綿，還可以辨認輪廓的暗山。
可以回到新英格蘭的老家，完完整整地在那裡過一年。也曾在那裡度過半個夏季，也曾有很多回歲暮，在那裡度過大約兩、三個星期的嚴冬，可還沒有弄清楚︰那裡春回大地是怎樣的？那裡由夏而秋是一片怎樣的景致？或者可以去一次加勒比海，由佛羅里達乘船南下，享受一段不長不短的加勒比海假期。或者在傳說中的超級火山還不曾爆發之前，去看一次黃石公園。
窗前的山本來是熟悉的。可是那時天天上班下班，都只能看見一幅又一幅不完整的山，因著視界的淺窄，只可以局部地看，山的形象，在這匆匆忙忙的城市一角，也好像變得扭曲和破碎了。山的碎片看得久了，老是拼湊不出完整的山的形象。
那就只好轉換看山的角度，距離拉得遠了些，隔著一層還沒有完全暗下來的嵐氣，在漸漸綿密起來的燈火樓台背後，那起伏如心跳的山，竟又變得嫵媚而溫柔了，陰天裡峰上有纏繞的雲氣，晴天裡又見山坳間浮現鬱藍的微芒，山的形體，好像變得恢宏得多了。恢宏的形體而帶有嫵媚而溫柔的性情，這山，這向晚光景的山，倒又有點不大相識了。
「辜負平生眼，今朝始見山」，欠缺的毋寧是看山的閒情。一整天忙這忙那，卻不知忙些什麼，要做的事有一大堆，卻什麼也做不了，老提不起勁，天天看一段山，大概也感染了一點點山的悠閒和倦懶。看山如果看得那麼不積極，也真是「辜負平生眼」了，人的性情如此，與山無尤。
便只好想像給自己放一段長假，或者走到山裡，和山親近，感受一下山的豁朗和曠達。可這山還是天天路過，天天打個照面，所謂「今朝始見」，似乎有點著了痕跡。要是和山的距離拉遠了一點點，看山的時候也就不必把頭仰得太高，和山是親近了一點點，反而隱隱感應到山的呼喚，在淡藍染深，染得有點蒼茫的暮色裡，山的呼喚是那麼的輕柔，輕柔得令人不可抗拒。山在流動的暮靄裡奔馳，答應自己，明天就到山裡去。
讀到一篇報道，說盲人也能攝影。攝影如果不必用眼睛去看，觀景窗後看世界倒是非常不可思議了。視覺藝術而不用眼睛，提升到某一個層次，大概就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筆下的盲人之境了。看不見但可以感覺，管像不再是視覺的，彷彿有點不可解的虛玄，可是約翰伯格（John Berger）早已說過︰攝影其實是一門與記憶的前後文相涉的藝術。而藝術從來都不可能與想像力分割開來。
看不見但可以感覺可以想像，於是盲人可以攝影，博爾赫斯可以寫字，可以寫古老語言所記載的詞和物，比如寫最古早的一場《雨》：「黃昏突然明亮，／只因下起細雨。／剛剛落下抑或早已開始，／下雨，這無疑是回憶過去的機遇。」雨和夢境是空明的「通感」，在悠悠一生裡，想像那麼一段長達一年或者兩年的「腦袋假期」，信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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