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翻開紙箱,尋找一封陳年的信,卻找到一幀照片。照片中有四個男子,只管對著鏡頭微笑,露出少許牙齒。看了一會才發覺,男子在拍照時,一雙手不知往哪裡放才好,有人雙手垂著,有人背手而立,有人雙手交叉在胸前,有人把一隻手插在褲袋裡。雙手好像有很多選擇,可都是沒有選擇的選擇,隨意,卻有點笨拙,遠遠不及笑容那麼自然。
日子有時是疲倦的,晨起梳洗,也約略覺得鏡框裡的那個人耳目可厭,言語無味,於是想起這樣的叮囑:「我想勸你不如去旅行,去看海鷗 /去找一個陌生的地方住宿……」這一年又過去了四分一,世界到處都是無從復修的爛攤子,那又該到哪裡去才好?不太健康的人不免略帶不太健康的情緒,可不必苛責自己,軟綿綿的安慰至少讓自己覺得活得積極些,譬如故友的一首詩說︰請給我一點美麗的謊言……
這樣的一幀照片是不期而遇的,背景是旅店的大堂,有一列落地玻璃牆,外邊有一座噴水池,再遠一點,是一個小土坡,坡上是一片綠裡透黃的草地(也不知道是不是攝影機鏡頭的感光作用)。由於玻璃牆外有一個光影明麗的背景,照片前景的四個男人,臉色都好像有點深沉了,那一定是由於背光而立,但仔細看清楚,深沉的臉又泛著一層隱約可辨的微光,髮色也約略帶點暖調,烏黑得有點溫潤了。
玻璃牆前的盆栽,顯然在攝影機焦點以外,只是一堆蕪雜的形狀和顏色,背後的光線把它的倒影壓在像雪地一樣眩目的大理石地板上,變成很有點表現主義意味的圖案。
四個男人依然微笑著,那微笑跟玻璃牆外燦花花的陽光好像不大調和,於是想像照片的前景是一個空調的室內空間,感染不著背景有如聚光鏡下的燠熱了。
旅程的記憶有時是錯亂的,那麼,會不會將甲地的記憶剪接到乙地之旅?會不會將男子丙的故事剪接到男子丁的身上?海灣、山坡、草地、盆裁、拍照的人,都在暖烘烘的陽光底下,互相交錯著,早已沒法分隔開各自的本事了。
於是想起這樣的一個鏡頭︰海灘上有一輛客貨兩用車擱淺,小螃蟹爬在車輪上,車廂內有一份潮濕了的一天前的報紙。那輛惹人懷疑的車後來也許駛離了沙灘,可要等潮水退到遠遠的海灘外,並且一再開足了馬力,才爬出鬆軟濕滑的沙堆。事情大概就是那樣子了。
這是一幀照片的本事,截取了那麼一個片刻前後文,細節有待想像補充。那顯然並不是一幀講究的照片,背景也許太蕪雜了,可是蕪雜的背景又提供了好一些聯想的細節,譬如說玻璃牆外的小土坡,小土坡上的草木,草木背後顯影得不大清晰的樓房等等,譬如說玻璃牆前有些略為朦朧的人面,朝著前方笑,就好像照片前景的四個男人面前,必然隱匿著一個站在鏡頭後面的人。
一幀照片的本事,其實並不局限於畫面所見的圖像和內容,那年那天和那些人在那個地方參加那些聚會,似乎都不太重要了,最好的永遠是尚未開始的下一回,如果不是永不的話。
「我想勸你不如去旅行,去看海鷗飛,去找一個陌生的地方住宿……」明天當然動不了身,下個星期也不行,然而一年已匆匆過了四分一,總得要給自己一點軟綿綿的安慰,一點點美麗的謊言,告訴自己︰回來後就拋下瑣碎纏人的事務,好好讀書,好好生活,好好做一個安靜無事的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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