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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州客家圍屋。 網上圖片
陶 然
每當他們問起我的原籍,就不免有些疑惑,我出生在南洋,回北京上學,到香港謀生,生活被分割成三大塊。我曾說過,如果問我是甚麼人,我大概是「東南西北人」,處處無家處處家;雖然習慣上填寫蕉嶺,但那是祖上傳下的傳統,實際上跟我本人關係不大。
細想起來,我也一直沒有回過鄉,在觀念上,家鄉已沒有親人在,它就顯得距離遙遠,在地理位置上,也許並不遙遠,但心理差距卻看不清摸不著。事實上也曾有過機會前往,但都放棄了,也並不覺得可惜。
忽然三月便搭上廣州的姪兒的車子,去了,事前連我也沒想到。當我站在新布墟鎮的時候,春日沉靜,村口趴在地上喘氣的黃狗,一見我們這幫陌生人,便起身狂吠,弄得我們進退不得,尷尬得要命;好在屋主跑了出來,用客家話把牠喝住了。走進村裡,竟是空蕩蕩的,這正合我意,原來就無心勞師動眾,只想悄悄地來,悄悄地走,不帶走一片雲彩,沒人知曉最好,我只是看一眼父母的祖家,明白來龍去脈便心滿意足了。這才知道,村民都已搬遷到鄰村,僅有一個人留守,據說太太兒子都到深圳打工去了,他一個人樂得自在吧?他領著我們在依舊完好的兩層祖家亂轉,我從視窗望出去,外面是一口池塘,旁邊是芭蕉樹林,在微風下嘩啦啦地招展。大哥指著那片林子,那是我兒時爬樹捉鳥的地方!他臉上發出光輝的神彩,莫非思潮又飛越關山,回到他童年無憂的年代?穿堂過室,風繼續吹,吹得那窗簾沙沙響;我看到他那單人床鋪得整齊,一副在這裡紮下去打持久戰的架勢。我想問主人,全村空無一人,你一個人獨守,不慌麼?但又不好開口。
走出門口,前面又是一口池塘,那水看來並不深,沒有圍欄,但小孩子萬一玩得癲了,掉了進去,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主人淡淡地笑道,都沒人了,即使他們那時都在這裡,也沒發生過甚麼事情。農村的孩子天生天養,沒那麼多講究!
是啊,如果當年我父母沒有遠走印尼謀生,我也就可能在這裡出生長大,我的路便又變成另一條了。但正如歷史不能假設一樣,我就這樣彎彎曲曲地走過來了。當我站在母親老家的土路上,看那車子倒退,轉彎,走回頭路,在小道旁揚起一陣塵土的時候,我掩鼻,沉思默想。
這裡原本是偏僻山區,當然比不上梅州,雖然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就在梅州隔鄰的蕉嶺一度劃入梅州,那時我在萬隆,忽然聽說要變更籍貫,便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並不強烈,因為我出生印尼,對家鄉根本沒有一點印象和情感,那只不過是祖輩天生給我留下的烙印,如此而已。但時間不長,蕉嶺很快又獨立出來了。因為梅州名氣更大,當別人問起我的祖籍,常常說不清楚,我就乾脆回答:梅州。
從深圳前往蕉嶺時,我們先在梅州的「雁南飛」投宿,這是設在茶園裡的酒店,門口有幾個人把守,把我們的車子擋住,穿制服的男女工作人員客氣而堅持,說,門票!門票?我們是住店的呀!不是來看茶園!但無法說通,拿出酒店訂單也不行,多說無益,只好倒回售票處留下買路錢,方得進入。這時天正發黑,那四層的木物酒店,周圍為林木茶果樹包圍,蟲聲唧唧,並沒有甚麼娛樂場所,不遠處有一家商店,在暗夜裡那燈光冷冷透出,規模就像超級市場似的,但偌大範圍,只有兩三個客人在轉著看東西。我們覺得無趣,在樹影下踏著月色回房,猶聞得昆蟲鳴叫不已,直把我送進夢鄉。
如果說市郊的茶園酒店幾近世外桃源的話,那麼住進梅州市內的「金海灣大酒店」,又是一副凡間景象。門外江水照樣滔滔流去,街上車水馬龍,酒店旁邊的禮品商店,各種包裝客家食品琳瑯滿目,帶幾包鹹菜乾回去吧!我遲疑,回到香港才有些後悔,究竟還是買少了!
梅州也不是我原來想像的落後,在街邊食檔早餐,那聞名的乾麵,我一碗都吃不完,倒是餛飩沒少吃。那舖頭內外的圓凳坐滿了食客,堂倌飛奔在人群間,營營嗡嗡的人聲,男的,女的,老的,嫩的,全都夾雜在一起,說的一律是客家話。久違了,既親切又陌生的家鄉話!自從我離開家庭,北上京城求學,客家話離我遠去,成為我聽得懂但說不準的一種語言了!
到梅州,不能不去雁洋鎮虎形村虎頭山下,看看「葉劍英故居」。它的前面是荷塘,有幾株殘葉,後面倚著小丘。我們在那附近俳徊,幻想盛夏時分荷葉田的景象,我又憶起杭州西湖的日子了!這故居始建於清代,坐東北朝西南,建築面積350平方米,是客家單門樓式兩杠平房,平面不對稱、無規格佈局,泥土石灰結構的普通客家民居建築。走進去一看,佈局分設上、下天井,有門廳、側廳、上廳三處,共十五個房間。走出故居,右側便是落成於1989年的「葉劍英紀念館」,建築面積3546平方米,由前庭和側庭組成,將客家民居和現代園林的特性融入其中。看完紀念館出來,春陽當空,推著小車的水果小販站在街邊叫賣,橘子咯!蘋果咯!西瓜又大又甜咯!
這裡要比新布墟熱鬧,那回,我站在村口,村童笑語聲聲,看那已經平整的路,心裡兀自想著,當年父母出洋,舉目都是茫茫田野,小溪叮咚,鳥兒低飛竄高,他們恐怕有些慌不擇路,心中想像的是前路何方?他們的路我已不必重走,但我可以想像得到飄洋過海謀生的艱辛。
春風輕輕拂面,在我的家鄉;但父母已經遠離,當我頭一回踏上家鄉的土地。蕉嶺,離我那麼近,又好像那麼遠。我應該是這裡的人,但實際上又是個陌生人,在剎那間,我迷惑於身份混亂。這到底是不是屬於近鄉情怯?
2010年3月19日於梅州「雁南飛賓館」;20─21日於梅州「金海灣賓館」。2011年4月20日定稿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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