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記憶總是固執的。記憶的固執在於:只記住它要記住的人和事,對於它不願意記住的,卻忘記得一乾二淨,不留半點痕跡。
就像達利(Dali)的一幅畫,時鐘像煎蛋那樣,軟綿綿地躺臥著。這畫就叫《記憶的固執》。盡情放軟的身體,像癱瘓在椅背上的衣服,拒絕挺直,不按慣常的形貌出現,不以為挺直才是它的本份,那就是一位藝術家對某些記憶的偏執嗎?據說達利這畫的靈感正好來自早餐桌上的煎蛋。
大半生確曾發生過許多大大小小的事情,有時銘記著一些,有時又遺忘了一些,在記憶與忘記之間,是不是有些約略神秘的契機呢?並不是要把記憶這回事說得虛幻,只是覺得在公眾的大記憶以外,個人的小記憶有時也是無從解釋的。
為什麼會記得某一個清晨走在一個陌生的市鎮,記得窄巷裡閃出一片溫煦的晨光?為什麼記得一位朋友嘴角有個小痣,而另一位朋友的面貌在記憶裡日漸模糊?為什麼記得一首老歌的歌詞片段,記得數十年前小學的一條校規,卻忘了上月讀過的小說情節,忘了昔年珍而藏之的一頁日記裡某一個代號,到底代表哪一個人?諸如此類,都說不出道理來。
此刻想起一扇開向路邊的小窗,那白房子遠看明麗的,牆上的小窗彷彿是打開的,可是卻像一幅封閉而固執的油畫,濃茶色的玻璃在背陽的時候深沉得像黑色,將室內和路邊分隔成兩個不通聲息的世界。那麼,白房子為什麼要裝上一列從不打開的小窗呢?
是哪一天經過哪一條村落,遇上這些固執地謝絕開放的小窗?這樣的窗子是為了遮擋猛烈的陽光,還是為了裝飾房子的牆壁?在記憶中村落裡迂迴穿過,再折回頭,還是只見那一列拒絕打開的小窗,別的景物都早已忘掉了。
看不見了,也許可以想像,想像這村落裡有開敞門戶的村屋,望進去,有神樓,有古老的木質家具,有陰暗角落蠕蠕而動的人影,門戶開敞,通向寂靜的小街……陳舊封閉只是路人的錯覺,門戶倒是迎入了陽光,也迎入了路人甲乙丙丁的目光,磊磊落落的,可不同於那白房子牆上像油畫那樣的小窗,謝絕陽光,也謝絕路人的目光。
此刻只好一廂情願地猜想:白房子牆上那些朝向路邊窗子,也許僅僅是髹在白牆上的一幅畫,僅僅是乘在封閉的空間裡,期待開放的夢想。濃茶色或墨色的玻璃,分明就是一層保護色,而且僅僅是路過的觀看者想像的保護色,便想起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為窗子而寫的一首詩:「你不正是我們的幾何學,/窗子,你簡潔的外形/毫不費力地勾勒出/我們龐大生命的邊線?」
總是這樣的,愛其所愛,惡其所惡,對於另一些大大小小的人事,卻無所謂愛,無所謂惡,總是帶點固執,依憑著這樣或那樣的固執,在拒絕開放記憶庫裡或增或刪,或添或減,就像季節更迭、星辰運轉那樣自然而然。千絲萬縷,都無從說起了,只好說那就是記憶的固執。
若干時日以前的好朋友,若干時日以前鍾愛過的事物,忽然變得陌生了,彷彿都不關痛癢了,對自己的生活和想像再無牽纏了,這或許是成長吧,或許是老去吧,世界總是不稍止息,記憶的固執日漸盤根錯結,如此這般,便過了匆匆的大半生,也就只好讓記憶像煎蛋似的時鐘,像謝絕陽光的窗子,繼續固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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