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 輝
有一天路過工廠區，忽爾聞到陣陣餅香，天氣熱，餅香更熱，四顧卻找不到餅店，遁著熱騰騰的餅香走了幾步，才發覺餅香是從一列小小氣窗散發出來的，氣窗躲在工廈拐角的牆腳，被鐵絲網封著，高及人腰，望向裡面，原來是一個藏身於地庫的製餅工場。
看了一會，發覺美味的糕餅也像塑膠或金屬器皿，是工廠生產線上的流水作業，從氣窗所見，那是工場的包裝部，熱辣辣的新鮮糕點一盤一盤都在運輸帶上流轉，經過一部封上透明膠袋的機器，封袋之後便源源地跌落另一層的運輸帶上，一名工人手持一把價目黏貼機，不停地在封上膠袋的糕餅上貼上價錢……
看了十多二十分鐘，工人都重複著一個動作——糕餅封上膠袋後跌落在運輸帶的同時，他也像機器的一部分，馬上準確無誤地貼上價目，一直只有那麼一個動作而已，大約保持著每分鐘四十至五十次的頻率，不能稍停片刻，否則就會中斷了流水作業的工序。那周而復始的一個動作——那倒是尚未完全機械化的運作，人手還是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恰如《摩登時代》（Modern Time）所見的人力機械化，在差利卓別靈（Charlie Chaplin）眼中，人手就是大機器的小零件。
我想起有一年暑假，也曾在一家工廠做了三個星期的「滾筒工人」。「滾筒」也者，乃一部輾壓機，機器的前端與後端各有一名站在台架上的工人，前端的工人把一塊約莫三、四吋厚、五、六吋寬、一呎長的錫磚推入燙手的輾壓機，由後端的工人接應，再把輾薄了的錫片沿「滾筒」上方遞給前端的工人，他再將錫片往輾壓機推，後端的工人再接住，再遞給前面的工人……如是者一次又一次以機器輾壓和人手重複輸送，便把一塊錫磚輾成兩分厚，四、五呎寬、八、九呎長的錫片。
我的崗位是在後端接應，每天工資八塊錢，朝八晚六，加班至晚上九時，可賺得十五塊錢，在當時而言，已經是一份收入相當不錯的暑期工了。我每天重複著同一動作——接住錫片，借力沿「滾筒」上方往上推，遞給機器前端的工友——超過了十二個小時，下班回家睡覺的時候，手臂的肌肉仍然持續著工作時的相同抽搐起伏。
在流水作業的生產線尚未徹底機械化及自動化之前，人手是機器的一部分，像機器一樣重複地操作，有一天，機器轉動要是逆改了方向，甚或全線以機器操作，再用不著人手參與操作了，人於是就變成了因過時而被淘汰的零件了——比如一輛巴士，從前有司機，有售票員，還有守閘員，當車門操作全自動化，投幣機和拍卡機取代了人手售票，就只剩下司機一人了。
這是工業時代的變革，我倒想起前工業時代的另一種流水作業——比如說，卞之琳的《古鎮的夢》：「小鎮上有兩種聲音／一樣的寂寥：／白天是算命鑼，／夜裡是梆子。」敲響白天的算命鑼的，是看不見前路、只憑感覺走路、卻替人算前程的瞎子；敲響黑夜的梆子的，是暗行夜路、替人報時的更夫。
可以想像，這古鎮有一道拱橋，這拱橋就像一個人生的舞台，古鎮的日與夜、人世的聲與色，都在那個小小的舞台上流動：「是深夜，／又是清冷的下午：／敲梆的過橋，／敲鑼的又過橋，／不斷的是橋下流水的聲音。」也可以想像，這古鎮的夢也許千年不變，可是終有一天機器（乃至電視、電腦）也過去了，古鎮的命運乃如橋下逝水，從此一去不返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