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朋友說︰龜兔賽跑,龜只可能贏一次。這說法頗有反童話的傾向,朋友終是不相信事物偶然的教訓,不相信一些孤立的處境。兔子貪睡一覺而輸了給烏龜,對他來說,無疑是欠缺說服力的。我在某程度上,和那位朋友頗有共通的意見。童年時喜歡看各式各樣的連環圖,常向同學借《神筆》、《神犬》、《財叔》、《蝙蝠俠》這一類連環圖看。
隔壁的一個小女孩卻擁有大量公主王子那一類繪圖童話故事書,有一段日子,我和小女孩私訂協議,交換圖書—小女孩的母親極兇,我和村童在屋前空地上打波子,她就把一盆洗過衣服的水潑濕空地,自然也不願意女兒和頑童交往,更不容許女兒用公主王子的童話故事書交換那些只有「沒出息」的野孩子才看的連環圖。
私下交換書本來看的協議維持了不多久,她的母親就發現了,並且撕掉幾本輾轉借來的連環圖。我記得,那時我只為連環圖被撕掉而感難過,對那些公主王子的童話並不怎樣惋惜。我到如今還記得好一些童話故事的概要,並且一直懷疑故事的可信性。
其中一則說︰兩個人都自稱是公主,聰明的王子決定先讓她們好好睡一覺,並且在她們的睡床上鋪了兩塊厚厚的毛絨,在毛絨底放了一粒沙。翌晨,王子問兩位「公主」可睡得好,其中一位說︰「太舒服了。」另一位說︰「毛絨很柔軟,但床就不夠平滑了。」於是,王子就知道後者才是真公主。我到如今依然不相信王子的判斷,並且不能同意王子是聰明人,正如不能同意感覺敏銳得近乎挑剔的女孩才是真公主。
我當然不會就此否定所有的王子公主的童話,我當年看過的還有乞丐王子、青蛙王子、白雪公主、玻璃鞋那一類童話故事,但也許由於看了同等數量,甚或更多的真假公主的故事,倒覺得不比《神筆》、《神犬》、《財叔》一類連環圖好看。兔子輸了一場賽跑的教訓,大概還是值得記取的,然則某些童話寓言的特定處境,可不必帶到成長中的兒童的真實生活去。
我們這一代人還停留在「我思故我在」的階段。用林毓生的說法,那就是「借思想文化以解決問題的途徑」,林氏指出:那是「根深柢固的、其形態為一元論和唯智思想模式的中國傳統文化傾向的影響」,也有演變成「唯智論—整體論思維模式」的潛在趨勢。十九世紀末與二十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往往以為實現文化變革,最佳途徑就是改變文化人的思想,改變人對宇宙和人生現實所持的整個觀點,以及改變對宇宙和人生現實之間的關係所持的全部概念,總的來說,即改變人的世界觀。
這樣的一種思維模式的悖論在於:既一廂情願地承襲傳統知識分子看世界的方法,也帶有必然性的全盤反傳統主義。林氏在《中國意識的危機》告訴我們:世界的變革不僅僅是腦袋裡的事情。他說的並不是反智論,只是想說,光靠思想變革和毅力,不足以成大業。
中國知識分子歷來都渴求一套救國救民的方策,胸襟不可謂不廣闊、精神不可謂不崇高,然則救這救那,人生畢竟太殘酷了,到了最後,倒加深了「中國意識」的危機——連主體的「我」也在水深火熱之中,無法自拔,又如何救得了別人?如何救得了一個國家?於是便想,那會不會是另一場龜兔賽跑?龜要是僥倖贏了,也只可能贏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