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伍淑賢
換了是平時,一放午飯我們就聚集,交換大小消息。今天卻出奇地安靜,各自吃飯,「二叔」根本不知上哪兒去,「玄妙大師」就住這屋h,每天回家吃午飯,這時都不見人,李鴻儀和戊班的同學,十幾個還在校長室裡面,大門緊閉,不知最後會怎樣。大家心裡當然都只有一件事:究竟有人供出來沒有?大家對校長都說了甚麼?那個生面修女是誰?
還有,米高神父究竟是幹甚麼的?
後來我們在後樓梯找到「二叔」,和她姐姐珍貝在一起。二叔沒甚麼,反而是珍貝很焦心,怕姐妹倆齊齊給趕出校。
我們當然說不會,昨天「二叔」根本不在場,我們都知道她去了文具店買東西,人證物證都有。
珍貝有點發脾氣,說,已經不是講這宗了;有人告訴了修女,供出了妹妹用美術室排戲的事,新來的修女很不高興,說,一個學生憑甚麼教人演戲,不守本分。
即是說我們已給人全供出來了,不過大家都不太害怕。玩過,開心過,就預了有這一天。
「二叔」手執一根橡皮糖,站在樓梯邊,一粒接一粒咬嚼。嚼完了,說,應該沒事的,走吧。
我也說大家都會沒事,看來校長只是要米高走,不會罰學生。至於排戲的事,更不相干。
那天下午,校長沒有訓示,也沒特別集會。放學的時候,不見了李鴻儀,我在巴士站等到兩點多,不見人。還是先回家,明天才算。
第二天,一切正常,早會也沒甚宣佈。上課,小息,在操場見到李鴻儀,跟平時沒甚不同,身邊的同學也是那幾個,安靜了許多卻是真的。班主任蔡小姐今天感冒大好了,嗓子仍是沙,強著講書。我想,她前天請假,怕不是裝的。
這刻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是米高神父不再回來。根據班長「郭大人」說,米高在教員室的椅子,今早搬走了,桌上的書本文具給收起來,未批的、或批了未發還的學生作業,每班班長各自去認領回來,「郭大人」就剛去收了一疊,就是出事那天早上,雙節課的英文作文。
我領回自己的作文,就是寫造鞋那篇,想不到他已批了,應該是那天下午做的吧,勤快。其他同學的,很多也批了。
文章他是真看過的,用紅色絨筆,改了錯字和文法。我不是說,有好多皮鞋的術語,不懂得英文怎寫的嗎?我本來打算後來補的,於是漏空了,或打問號,或索性用鉛筆寫上中文,就交了。現在重看,留了這許多洞洞真有些慚愧,虧他有一句沒一句全看了。第一次收他改的文,紅色正楷,字很小,一筆一劃,像他寫黑板般,粒字分明,不纏住。
然後他在篇尾寫了一行英文字,「願主保祐你,要勇敢啊」。旁邊畫個哈哈笑,簽了名。
Mico,簽得像朵花,哈哈笑嵌在裡面。
我們交換作文簿看,有的根本未改,一字沒有。有些改了兩段,停了。有些通篇改了的,卻沒寫甚麼。有幾個像我般,寫了勉勵的說話。
放學的時候,我又在車站等李鴻儀,想問她究竟昨天情況怎樣,照樣等不著,便自己上車先走。車裡,翻出作文簿又看一遍。從來沒人說要誰請誰保祐我的。保祐,是怎樣的?收保護費嗎?這麼一想,我忽然覺得自己多麼缺乏恩典,心一酸。
到車轉入觀塘,我心剛好酸完,下車去鞋廠趕貨去。
那天是星期五,之後的一個禮拜,媽替我向學校告了假,因為廠有客人從美國來了,老闆要找人當翻譯,而且車間也在趕聖誕船期的貨,我正好幫得上。看見我懂得招呼美國人,叫他們舒服,媽很滿意。讀書,她說,不就是那麼回事。那個不上學的星期,我賺了歷來最多的外快。
回去之後,一切都不一樣。平時喜歡唱歌演戲的,突然再沒興趣。小息再沒人唱黃梅調。美術室、家政室除非有課,否則一律上鎖。後樓梯不准聚集,所有空課室不得內進。
我們這班人,忽然也生疏了。「二叔」有一天給我們發回幾枝手電筒,是前陣子在美術室拉上窗簾排戲時用的。我還給她那本大會堂借來的《馬克白》中譯本,其實一頁都沒看過。「二叔」這陣子突然成績很好,好像想通了,還是分數有保障,可以換最多東西。
有一次上體育課,突然下大雨,我們跑進有蓋操場等天晴。不知是誰說起,不如試試找米高去,看他上哪兒了。然後有人說,聽說他去了新界一家中學。有人說不,有老師傳他調去了台灣。這時天晴了,繼續打球。
不過,這些變化只是枝節。最重要的,是學校進入了生面修女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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