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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誠龍
曾喝了一個文學小酒,席間王躍文先生說起了一件軼事,王先生大作成,交了北方一位美眉編輯,編輯甚熱情,一字增一字刪,甚是仔細,王先生文中有句話是:文人都喜歡花半開酒微醺的。許是美眉編輯好意,擬多開分毫稿費,對王先生此句不刪,反增字數,在這短句三個名詞下面都添了一個兒字,變為:文人兒都喜歡花兒半開酒兒微醺。美眉認真,將修改稿轉王先生審定,王先生給改了去,變為:文人爹都喜歡花爹半開酒爹微醺。美眉編輯打電話來說:王老師,您錯了,應該是兒;王先生壓著火氣回她:兒兒兒,兒你個爹。北方人說話,愛捲舌,很喜歡兒化韻的,湖南人,吃辣椒的,只是吐舌,不捲舌。王先生說了這軼事,《文學界》主編、《烏龍山剿匪記》的編劇水運憲先生接過話頭,也說了一件開眉鎖的事,說他有個同學,在北地當教授的,給他寄來一部長稿,水先生交給一位編輯給編輯編輯,這老兄手勁大,斧頭掄得虎虎生風,去頭去勢,十留一二,返回給作者過目,作者見了大怒,打電話給水先生:我馬上飛機過來,請你組織權威人士開論證會,若是編者改得有道理,所有費用我獨包,若沒道理,我的鞍馬費專家小意思場地租賃等一干開支你給全承擔。水老說這故事沒落腔,旁邊竄出一句話來:最好的編輯是只會改錯別字的。我猛回頭,看到發出這話的是一位作者。
作者與編者真是一對歡喜冤家,作者文成,口聲聲呈貢編者斧正;編者接過,哢嚓嚓猛削刀斧,編者這頭快意,作者那廝喊痛了。
明朝大家康海,也曾當過翰林院編撰,算是編輯角色,康老師手猛刀快,是編輯中的李逵,作者紙上排兵佈陣,搞字海戰術,一行行一頁頁,文字密麻麻站列,康老師見了,掄起板斧,排排砍;作者一片心血,血染紙背,當然哎呦哎呦喊痛,只是莫奈其何。作者在文學女青面前,是強勢,到了編輯老手那裡,地位直轉陡降為弱勢群體了,編輯掌握著對文字生殺予奪的話語權,作者有甚申訴的?只是盼望編者,揀脖子處下刀,脖子較細,割起來沒那麼痛。「在史館凡三年,凡論者必宗經而子史,以宋人言為俚,以唐為巧,以秦漢為伯仲而有駁焉。」新進之士投稿給康老師之前,誇說自己文章是標新立異二月花的,到了康老師手上,刪,刪,刪,只剩幾個光杆杆,心裡泛酸甚,嘴裡還得高頌康老師刪繁就簡三秋樹。康老師太愛刪文章了,人家來稿2000字,他要刪為1500字;人家來稿1500字,他要刪成1000字;人家來稿1000字,他要刪為500字;人家來稿500字,他要刪為0字;刪得這麼徹底了,人家不來稿了,康老師在那裡喊:怎麼啦?不來稿了?康老師那握刀的手,沒啥可割了,也閒得發慌,要喊人送脖子來。
看到康老師喜歡如此下刀,名氣不彰的作家也就設局,找來當朝國家一級作家李東陽等大師的稿子,拿來叫康老師斧正斧正,康老師熱情倒是十分熱情,客氣卻一分也不客氣,攤開卷子,操起筆斧,一路砍,一路削,一頁一頁,從天頭打叉到地角,「故同進者忌,偽以國老文就而正之,實禍之也。海不疑,筆削而授之,十存一二焉。」
康老師殺氣騰騰,源自其才氣縱橫。康海參加國考,頭次沒中狀元,很不服氣,寧可複讀,也不願單列孫山前;再次殿試,果然獨佔鰲頭,考官劉健閱其卷,高打評語:「詞意高古,嫻於政理。不惟三百人不及,自有制策以來,鮮見其比。」皇上看了,也高興,「大明百五十年無此文體,是可以變今追古矣!」聖心大悅,擢為第一,有好事者統計歷史,陝西狀元第一人,不是別人,恰是康海。康老師作文,都是一揮而就,若硎新發:「凡撰著」那文字「滔滔乎來矣,夫然後操觚而揮」;文章高義,新意迭出,「蓋養其鋒而善用之,恒若新發鉶也。」
才氣那麼高,性情狂些,看起文章來,眼界高些,這是必然的事。可愛的是,康老師為文狂,為人卻是蠻好的。首先是講政治,講正氣。康老師有個老鄉,其人下頭一點都不硬,上頭卻是硬得不得了,其時權力熏天,炙手可熱勢絕倫,這人很著名,叫劉瑾,因是老鄉,陝西老鄉合謀以劉瑾當會長,在京都立個山頭,想著來拉康海,謝遷設了飯局,「一日置酒厚請,見客座皆邪媚者。」康老師到了,聽說會長是劉瑾:「此為排謝招我也?」當即拂袖,撂下狠話走人,「遂正言責之,座客皆愧服。」其次是講情誼,講義氣。國家一級大師李東陽被劉瑾所陷,下了獄,性命繫乎一句話,當然這話,不是我的話,也非你的話,你我萬句當不了劉瑾一句話。誰能讓劉瑾給句話呢?獄中李夢陽想起了康老師,於是暗寫了紙條:「對山救我」,傳遞出去,對山即康海。康海見了血字書,心理鬥爭得厲害,主要是義氣與氣節自相鬥爭,救國士者,關義氣也;找劉瑾者,關氣節也;康老師終是朋友義氣勝了個人氣節,拉了老臉與名士臉,去了劉瑾家。劉瑾見康狀元入門,也很若驚,一口氣應承下來,給李夢陽說了話,果然一句勝萬句,李夢陽沒事了,出獄了,李夢陽後來官還當得很大。
李夢陽官當大了,大到可以一句頂一萬句了,據說他說得上話了,卻是不太說一句話了。後來劉瑾倒台,康海難脫干係,他與劉瑾是老鄉嘛,實際上也上過劉瑾家門嘛。許多人,據說包括李夢陽沒說康海N次得機會卻沒上劉瑾家門,單說了那次上了劉瑾內屋,也沒說那是出自「對山救我」之因果緣由。康海於是列入劉瑾窩案,削職為民,其時是36歲。其實,康老師鄉居日子過得很不錯:「家居不離聲妓,管弦、絲竹一飯必用。」一日三餐都是:「酒必妓,妓必歌,歌必自製。」最浪漫的一次是其過生,喊了百名藝妓來家唱歌跳舞,名百妓宴,爽心得不得了。只是筵席散後,康海回想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京都歲月,到底意難平,康老師也就編了一劇,叫《中山狼》,對空罵一句:子係中山狼,得志便倡狂。聊以解解氣。
康海狀元郎落到這個境地,時人說這源自康老師當編輯那當口,殺文字過多而作的孽。康老師當編輯老師,愛刪稿子,對青年新進之士刪了也就刪了,刪得其切齒咯咯響,也沒多大的事;來事的是,這些新進之士,假借國士文,來讓康海下刀,「故同進者忌,偽以國老文就而正之」,康老師也是「海不疑,筆削而授之,十存一二焉」,這就變成禍了,「實禍之也」。明朝那時節,士優則仕,知識分子將話語權與執法權集與一身,康老師殺了其面子,他哪裡肯?「故諸老鹹病海」,康海也就「遭內艱而歸也」。
就因當編輯,愛刪官人兼文人之文章就遭落井下石之禍?就遭開除公職?我覺得不太可能,我在茶館與一位哥們聊康海事,說這不可能。哥們說,沒有甚麼不可能的,文人心胸狹窄些,這是真的吧;何況搞康海路子的,士仕合一,政教合一,康海顯能愛做文字刀斧手,士者之仕爭當他人命運之刀斧手,也就一切皆有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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