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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黃狗現在在哪裡呢？ 網上圖片
霄 櫻
嵇康遊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我則甚喜攜狗去趕廟會或去看戲，現在想起卻憶少年行樂處，軟紅香霧噴京華了。
狗剛抱到家時，還沒滿月。12歲的我正守著火爐稀裡糊塗地看殺氣騰騰的《水滸傳》。忽然看到一個毛線團般鬆軟的動物打著寒顫站在紙箱子裡，發出寥落的吱吱聲，這就是我從姑姑家約好的母狗頭胎。我弟弟幫我帶回來。我連忙去煮白水雞蛋。狗不嬌氣，吃了不到10天的雞蛋就能上街跟人跑了。
北方的冬天，蒙霜的房頂閃著熠熠的光，輕盈的讓人驚訝的金屬色。溫庭筠曾寫人跡板橋霜，這木葉盡脫的樹林靜寂著，枝幹像是木然而立的卸甲士兵。我步行去廟會，雪尚未消盡，狗邁著小碎步，身上的黃毛微微炸開著，就像略受潮的年畫上的生肖狗跑到人間了。
寺廟的繁華是以香火生意為主，這與集市上坦然無畏的殺豬賣羊的市井交易相比飄逸多了。這朝聖的熱鬧，最美的還是祭拜用的獅子銅爐上燒了一半的香燭，銅爐裡的沙子和雪地上都有爆竹隨意的嫣紅碎屑，佛的慈悲和人世的喜慶都溫吞吞地畫出來了。我俯下身子歡喜地拾著紅紙片，用手捻成捻子，再撒到空中，狗就前腳跳起來，用嘴接著，落在地上的，它就用爪子抓，翻滾著，背躺在雪上，朝天的爪子上沾滿紅紙，甚是可愛。
有人在娘娘廟門前下跪求子，脖子被割開的母雞綁在新砍的松枝上，翅膀撲稜著，紅雪被扇起來，那人於是用手按住雞翅膀，雞動彈不得。狗用鼻子拱了拱我的褲腳，嗚咽兩聲，跑過去嗅了嗅紅雪，哀傷又急切地朝我跑過來，像是加急的小火車。我蹲下來，用雙臂接著牠。牠的頭不停地摩挲著我的手掌，粉紅的耳朵時而翹起來時而扁平，就像春風吹過野蕨。
看戲更孤獨。村裡每年都請戲班子駐唱，舞台用木柱架起來，多則一個月，少則一星期。河南豫劇連對白都充滿歡騰耿直的力量，主角性格幾乎都是命運挑斷腳跟，反而格外疾如飛，又是拉家常的熱切口氣去說似乎輕而易舉的人生，這豁達實在讓人艷羨。我對舞台上表現主義的樂觀是不感興趣的，我只願意在拍大腿認同台上的人們中間鑽來鑽去，狗也寸步不離。
我光臨最多的是戲場外賣棉花糖的自行車，車頭前綁了一個高高聳立的木棒，外面一層層捲著薄膜，棉花糖插在上面。我個子矮，仰頭看著，那無數的棉花糖彷彿是從雲霄到一直結實簇擁到末端，像是葳蕤倒插的潔白山茶。有的孩子有零花錢，左手拿著棉花糖，右手也拿著棉花糖，輕側著頭，舌頭在棉花糖上一點，輕輕一捲就全部入口了。我只能乾看著，看著本來枝枝蔓蔓的車頭離奇而迅速地恢復原本光禿的模樣。我畢竟不能乞討，便求暖似地抱著狗，狗用舌頭舔著我的臉頰。有的孩子把吃剩下的棉花糖芯棍笑嘻嘻地扔在我前面，我很難受，抱著狗轉身離去了。
書上說最難是風雨故人來，這有些臨水照花添畫眉人的意思。錦上添花的好都這麼難，更別說是雪中送炭的好了。
我抱著狗躲在無人的麥秸垛後面，把狗放在地上，茫然無措地看著狗，我想狗也許會跑開不理我吧？狗一動也不動，溫厚清潔如嬰兒的眼神看著我，還毫無顧忌地用爪子抓著我已經開縫進了水的破棉鞋，我哭了。
我最感興趣的是卸妝的後台。台上是敲鑼打鼓忠孝節義的故事，只要有人接班就永遠大開大合，風風火火。台後的才是細水長流平樸謙遜的小人物。眾多孩子們也用手扒著後台的木樓梯，嗤笑著，用手指點著上面掛著有氣無力的假紅鬍子，太癱軟了，這鬍子在台上嘴巴一吹就是洋洋灑灑，轉身段的時候也能優美絕倫地飄起來。那件天青色的戲服，小楷般的素花，竟然沾著不小心落上去的胭脂紅，還有香煙燎的黑乎乎的小洞。高腳靴，在舞台上達官貴人的鞋是看不到的，僕人或者犯人就必須露出那醜陋的高腳靴。此時這高教靴都凌亂不堪地雜放著，有股逼人的鞋臭，都是黑鞋面，厚厚的白鞋底。剛下台的演員過來呵斥轟趕，眾多孩子們一哄而散。
我為我剛看到的情景感到悲哀，又走了回來。我一手抱著狗，一手扒著木樓梯。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倦怠地閉著眼，一隻手摳著滿是泥污的腳縫，肯定是骯髒的高腳鞋所致，另一隻手放在胸部，我伸探著頭才看到，原來她在餵奶，用手摸著嬰兒的頭！狗忽然不安地叫了一聲，我趕緊跳下樓梯，把狗放在地上。她往這邊看了一眼，目光帶著某種憤恨和委屈，看什麼看！看好你的戲就行了！我知道她是不需要我憐憫的，憐憫是太容易被誤解的詞彙，比如會與輕視混淆。我也是在多年後才理解她的敏感，這敏感是把所有的失望覆蓋上皚皚白雪，然後形成新的無關痛癢的地貌。
我經常陷入呆滯思考的，我因她凋零的眼神，那別樣的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甚至那不知與何人所生的孩子，我都極其好奇。
我想了半天，一無所得。狗也不見了。我叫喚牠好幾聲，沒有回應。我站在對著觀眾的戲台子下，往上看是豹紋般的雲朵，龜裂的天空，然後像是無煙煙囪般的沉默的樹木，然後是清一色黑乎乎的人頭，沒有人看到我，也沒有我的狗。我抱著柱子啜泣起來。我太懦弱，我那時除了等待什麼都不會做。我等待我的狗突然出現，就像是以前一樣，痛痛快快地朝我跑過來。我等著，直到寒氣淪肌浹髓，戲台休班。有人在揮舞著小火棒，曇花一現的美麗自燃的小軌道。我想我從那時起便開始認識和理解失去了，這是大痛之外一種瓷片般的刮，刮到眼睛會受傷，刮到耳朵會聾，刮到臉會毀容，我不想被刮到緊要部位。
我坐在那裡用上衣蓋住腳，依然是冷。我姐姐找到我把我領回家，安慰我說姑姑家還有第二胎狗娃。我大哭，我再也不養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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