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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斯塔科維奇。 網上圖片
王 璞
肖斯塔科維奇是前蘇聯最偉大的作曲家。他二戰時創作的第七交響樂,又稱《列寧格勒交響樂》, 二戰年代享譽東西方。據說,斯大林跟來訪的美國總統候選人威爾基談到開闢第二戰場問題時,對方卻道:「肖斯塔科維奇是個偉大的音樂家。」這回答聽似顧左右而言他,其實甚具外交智慧。言外之意:你們有肖斯塔科維奇就夠了,用不著我們開闢第二戰場也能打贏這場戰爭。
當然,威爾基們也是從蘇聯官方對第七交響樂的角度解讀這部作品的:它描寫的是被圍困的列寧格勒之精神。這種精神感召全世界的民主力量抗擊法西斯希特勒。不過這卻並非作者本人的創作動機,在這位偉大音樂家死後出版的口述回憶錄《見證》中,他這樣寫道:
「我毫不反對把《第七》稱為《列寧格勒交響樂》,但是它描寫的不是被圍困的列寧格勒,而是被斯大林所破壞、希特勒只是將它最後摧毀的列寧格勒。」
「我的交響樂多數是墓碑。我國人民死在和葬在不知何處的人太多了(就連他們的親屬也不知道)。我有許多朋友就是這種遭遇。到哪裡去為梅耶霍爾德或者圖哈切夫斯基建立墓碑?只有音樂能為他們做這件事。」
表面上看,肖斯塔科維奇度過了輝煌的一生,他是斯大林時代唯一既獲得蘇聯官方各種「殊榮」, 同時又得到西方無數榮譽稱號和獎項的藝術家;但當他自知即將告別人世時,他卻這樣總結自己的一生:
「在我一生中,沒有特別愉快的時刻,沒有極大的歡欣,這是暗淡沉悶的一生……我的生活充滿了憂傷,很難找到比我更不幸的人……」
於是他回憶朋友故舊,以為能以此排遣愁苦, 誰知卻愁上加愁:
「我一開始回憶我的朋友和熟人的生活便不禁不寒而慄。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的生活是輕鬆的或者幸福的。有些人結局悲慘,有些人在極大的苦難中死去……我看到的只有屍體, 堆積如山的屍體。我沒有誇張,的確是堆積如山。這幅景象便令我充滿了恐怖的抑鬱。」
他的朋友名單顯赫,他們儘是當時各行各業的一流人才,其中不乏元帥、藝術家,甚至大師,但他們不是死於非命,就是雖生猶死。六十年代末,當媒體安排他與另一位大師級人物阿赫瑪托娃會面時,場面耐人尋味:這兩位都曾表示過欣賞對方作品的藝術家,卻默默相對,不發一言。
阿赫瑪托娃的代表作是長詩《安魂曲》,人們評說那是一座對斯大林恐怖年代遇難者(包括她的兩任丈夫和獨子)的紀念碑。
鎂光燈照著這兩位墓碑作者,人們希望拍下歷史性的畫面,至少也應當有些戲劇性的鏡頭,但他們只是靜靜對坐,呆若木雞的表情,令人想起從一場浩劫中死裡逃生的倖存者。
墓地般的肅靜。
身為墓碑作者,他們眼前所見的,正如《見證》中所言「除了一片廢墟,我甚麼也看不到,只有屍骨如山。」對那些盤繞在他們心中揮之不去的冤魂,說甚麼好呢? 惟有沉默。
一股悲愴之情充斥著這本口述自傳,這也是充斥著肖斯塔科維奇大部分作品的情緒。鬥志昂揚的理想主義者們攻擊他是個悲觀主義者,可是他「並不為此傷心,因為我所喜愛的人──果戈里、薩爾蒂柯夫.謝德林、列斯科夫、契珂夫、左琴科──全都遭到同樣的詆毀。」何況,在斯大林時代生活過的人都知道,悲傷也是一種權利。暴政死難者家屬沒有為親人悲痛的權利,給了他們悲傷權利的,竟然是那場戰爭。
因為,二戰前列寧格勒就變成了一座悲痛之城,沒有一個家庭不曾因斯大林的大清洗遭到喪親喪友之痛,人人都有為之一哭,但大家都只能默默飲泣,蒙著被子哭,彼此戒備,為之窒息, 大家都是受害者,但每個人又都可能成為告密者。
戰爭幫了忙,戰爭使悲傷名正言順,現在不怕公開讓眼淚掉下來了,現在可以為失去的親人哭泣了。《列寧格勒交響樂》, 以及隨後而來的《第八交響樂》, 就是在這種條件下才得以誕生,借哀悼戰爭的死難者哀悼大清洗的死難者。
既然是見證,那就必須說出真相。但從那時代過來的人都給嚇傻了,大部分的人「準是因為營養不良得了健忘症」,因此而導致的集體失語症,使得少數精神健全者也對自己的記憶失去了信心,肖斯塔科維奇之所以屢犯天顏還能碩果僅存,不斷地以自己的音樂樹立起一塊塊墓碑,只是因為他得天獨厚,地位特殊。
不過他並沒有利用這種地位像薩哈羅夫一樣作個持不同政見者,也沒有像索爾仁尼琴一樣流亡海外,他遵從斯大林的旨意出國訪問、答中外記者問,在各種大會上宣讀官方講話,甚至跟眾多音樂家一起參加「音樂集體農莊」奉旨寫作國歌。後世的人會問——不,他活著時就有人這樣問了:你為甚麼要作這件事那件事?你為甚麼要說這句話那句話?你的良知到哪裡去了?
即便是在這本死後才敢出版的回憶錄中,肖斯塔科維奇也沒有正面回答這些問題,他只是不斷地抒發著一種感覺,恐懼。恐懼這個主題,將那些看似散亂的回憶連成一體,在這整本書中和他整個一生中,恐懼的音符都在其中不斷迴旋,恐懼迴旋曲,我想到這個詞組。
真相是:「恐懼是當時所有人的共同感情,我也攤上了一份。」
真相是:「我完全被恐懼束縛住了,我不再是自己生活的主人,我的過去已經被一筆勾銷,我的工作和才能對任何人都沒有價值了,看來未來的淒涼不會稍遜於現在。」
在一個被恐懼抓住的人面前,只有兩條出路,一是自殺, 二就是與劊子手妥協。
作為舉世矚目的音樂家, 肖斯塔科維奇還有第三條路,他與劊子手妥協,活下來用音樂表達他的心聲。
然而這麼做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比慘死於劊子手屠刀下更為沉重的代價:日日夜夜、一輩子的心靈煎熬。擺在我們面前的這本書就是這種地獄般煎熬的見證。肖斯塔科維奇晚年的作品主題是死亡,「死亡是全能的。」這種調子把他僅剩下的朋友也得罪了。他形影相弔,他自言自語:「若要避免孤獨,我衷心勸世人找一隻狗作伴。」當我在《見證》的結尾部分看到這句話, 我好像看到了作者那顆慘遭蹂躪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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