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也斯的詩集《形象香港》(City at the End of Time)的英譯本即將由香港大學出版社出版,我有幸參與為這本詩集而設的座談會《在時間伊始的四重奏》,在會上提出一些想法。這本詩集有很多廣義的詠物詩,其中兩首所「詠」的,是兩條很有意思的街道——《花布街》及《鴨寮街》,在我看來,那是兩條形象(或意象)相對極端化的街道。
我們在花布街上看到各式各樣的布匹,布匹剪裁成的衣服,穿在不同人士身上,而這些衣飾又成為我們看到的城市流動風景。花布之中既有中國風,卻又不完全是中國風,而是由又東又西拼湊而成的形象組成新的衣裳。此詩最後以疑問作結……
鴨寮街本身經歷過不同轉化,本來賣舊東西,後來變成賣電腦配件;這跟花布街恰好相反,花布街要有傳統和時間的累積,鴨寮街卻需要時間的更新。這兩首詩互相對照,或可看到香港的混雜性,卻又未至於與傳統完全脫節。
我讀到《青菜沙律》,倒想到一些三四十年代中國詩人所討論的「頓」,或「音尺」,即二字尺、三字尺——五言詩是二三頓,七言詩大多是二二三頓;讀《青菜沙律》,有如吃一盤沙律——在這盤沙津中可以在其中找出一些奇怪的詞,不是常見的二字或三字的「頓」,而是四字的,例如「詭秘顏色」、「情盡意竭」、「叢叢黎明」、「疊疊層層」,當然也可以將之分為二二頓。
這些詞中大多是成語或日常熟語,一般認定那是一首詩要避開的詞語;然而一盤沙律就是把不同的東西混在一起,各種食材放在特定的容器中,此詩的空間就像沙律裡不同食材形成的空隙,但那不是圖像詩,多元的味道紛陳,那是怎樣的味道呢?我想,那應該是從「象形」到「會意」,從「指事」到「形聲」的味道吧——如此說來,古老的「六書」原來也可以為詩帶來新鮮的想像。
花布街和鴨寮街就像兩盤不同風味的沙律,互相對照的蒙太奇,兩者之間,是挑選與剪裁,是混雜與融合,從而交織出香港形象的「會意」。「東西」這個詞亦是如此,一個東一個西,把兩種或多種不同的物事併混在一起,從而產生新的味道和新的意思。東西可以譯作 east and west,也可譯作 things,然而「東西」比 things 有著更多想像空間,包括既不是東也不是西的,將兩件東西合併,就是「東西」,此所以是「會意」,兩者也互為「指事」,從而展佈不同風味的蒙太奇。
也斯的詠物詩不止詠物,而是在詠物的過程中找尋新的觀看與思考的角度,讓我們與詩人一起得到啟示。我選擇了「啟示」一詞,而不用「影響」,大概是為了避開一些文化比較的理論。我們每每談到文化研究,都會不自覺地討論抽象的概念,然而倒要想想,這些概念從何而來?
或者可以說,概念都是透過文化觀察,深入事物本質,找出特點,經過研究,得出結論。詩則相反,注視這些事物,經過取捨,尋找角度,變成詩的語言。本雅明不會空談理論,只是透過觀察和閱讀,整理想法,他的理論倒是由後人整理而成。用詩寫文化感受,更像上世紀初的歐洲人在充斥著物和物質的街上閒逛,思考和感受街上看到的物事,再轉化成文章或詩篇,例如波德萊爾把他的城市觀察加以整理,於是寫成《巴黎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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