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很多年前,葉維廉討論《東西比較文學模子的運用》,說了兩個故事——其一是沃伯頓(William Warburton)認為「中國人在其長久的期間把圖畫通過象形文字簡縮為一個簡單的符號,由於他們缺乏發明的才能,又厭惡通商,至今居然也未當為這些符號再進一步簡縮為字母」。
其二是鮑斯維(James Boswell)問撒姆爾.約翰生(Samuel Johnson):「閣下對他們的文字(指中文)有何意見?」約翰生說:「先生,他們還沒有字母,他們還無法鑄造成別的國家已鑄造的!」十八世紀的英國人不懂中文,當然也不懂「六書」,故無從得知「會意」和「形聲」是「組字法」:將兩個字或一個字的兩部分組合起來,產生新的意思。應用於詩,就是詩的組織法。
其實很多中國人也只知「押韻」而不識「形聲」。「形聲」由兩部分組成,「形」是畫面,是「義符」,「聲」是聲音,是「聲符」,畫面與聲音並置,也是「組字法」。江、河、鯉、鯽、鯨、霖、霏、銅、銀、榆、楓、柏、松、飯、饑、帆、帷、帳等,都是既表「形」也表「聲」的「形聲」字。
「形聲」應用於詩,就是形象與聲音的交織效果,古詩的例子有「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伐木丁丁,鳥鳴嚶嚶」,「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青青河畔草 鬱鬱園中柳」,「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迢迢牽牛星 皎皎河漢女」……這些詩中的疊字,兼具「形」與「聲」的功能。
認識新詩的「形聲」,就不用再執迷於新詩要不要押韻,因為「形聲」已具備了處理節奏和聲音的功能,比如西西的《可不可以說》,就以重複的短句「可不可以說」為整首詩的「聲符」:「可不可以說/一枚白菜/一塊雞蛋/一隻蔥/一個胡椒粉?」「可不可以說/一架飛鳥/一管椰子樹/一頂太陽/一巴斗驟雨?」「可不可以說/一株檸檬茶/一雙大力水手/一頓雪糕梳打/一畝阿華田?」「可不可以說/一朵雨傘/一束雪花/一瓶銀河/一葫蘆宇宙?」「可不可以說/一位螞蟻/一名禲一家豬玀/一窩英雄?」「可不可以說/一頭訓導主任/一隻七省巡按/一匹將軍/一尾皇帝?」「可不可以說/龍眼吉祥/龍鬚糖萬歲萬歲萬萬歲」。
西西此詩活用「可不可以說」這「聲符」,但更深刻的是「義符」,此詩讓我們反思「量詞」的慣性,繼而重新思考說話的意義,擺脫陳濫的規範方可達致表意的創新,但西西沒有板著臉說道理,才可以將詩寫得新鮮有趣。
外國詩沒有疊字,但可運用重疊的句子創造「聲符」,比如法國詩人艾呂雅(Paul Eluard)的《宵禁》:「門口有人把守著你說怎麼辦/我們被人禁閉著你說怎麼辦/街上交通斷絕了你說怎麼辦/城市被人控制著你說怎麼辦/全城居民在挨餓你說怎麼辦/我們手裡沒武器你說怎麼辦/黑夜已經來到了你說怎麼辦/我們因此相愛了你說怎麼辦」;這詩的譯者羅大岡告訴讀者,「原作為整齊的十音詩」。
值得注意的是,第一至第七行的「你說怎麼辦」表述了無奈的處境,到了第八句,承接著「我們因此相愛了」的「你說怎麼辦」忽然教人眼前一亮,氣調也由無奈變成難掩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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