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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 網上圖片
劉誠龍
柳如是嫁錢謙益，愛情動機讓人起疑心。錢謙益是學者不錯，愛情可往才子佳人歸類，而錢也是政府高官啊，佳麗配官，輿論歷來嚴格：一個是紅日正高，一個是落日夕陽；一個黑鴉壓鬢，一個是滿頭堆雪，三八佳人嫁八十三老漢。年少青春嫁與一副棺材板，小子恨得牙根癢（美少女都歸老頭娶去了，我哪去找？）；老漢氣得要吐血（他吃得嫩草，我咋沒得？）。老少戀，官二奶，老教授討大學生，錢柳不倫之戀，新聞看點多多，疑點多多，不被人嚼舌才怪。
女人看柳如是，牙齒打嗤嗤：怕是嫁不脫了吧。柳如是確是剩女，她嫁錢謙益，已非二八年華，恰是三八了，女年二十四，如今是嫁人嘉年華，上溯百年，卻是接近聖女了。有大清馬爾薩斯之譽的王世鐸，立論駭人，說女人「三十曰甚」，活到三十是活過頭了，二十歲，是女人正壽；柳如是24了哩 ，「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七日，君年24矣」。古典女孩，法定婚齡是14歲，柳如是蹉跎了10年，這是啥概念？正如今天23歲是法定婚齡，卻延至33歲才披嫁妝，也笑人齒大曰嫁不脫；嘴巴刻薄一點的，口更如蜂蜇一點的，話說得更將難聽：哪是什麼千古愛情？不過是破爛收破鞋，破銅合爛鐵。柳如是早先在秦淮河就過業，若按劉備女人如衣服之論，柳如是確被很多男人穿過；復社諸人如張溥如陳子龍，都跟柳如是要好，尤其與才子陳子龍，兩人還試過婚，同過居。轉嫁錢謙益，不免受人譏。
柳如是嫁錢謙益，方式也遺人柄，是她主動發起攻擊的呢。她女扮男裝，女軍人打扮，「冠插雉羽，戎服騎入國門」，文人飯局，場面鬧哄哄，她持一杯酒，仗著酒勁，手勾錢謙益脖子，一口飲盡杯中酒，當眾喧嚷：我要嫁給你。把道士們嚇了一跳大的，「嗚呼，廉恥喪盡，至於斯極。」道士們算了道德賬後，又算實際賬：柳如是嫁老漢，是炒現實股吧；青年潛力股不炒，中年累人股不炒，單炒老年遺產股。
世人咬嘴，嘈嘈切切，都道柳如是嫁錢謙益，是製造新聞，是賣萌買名，是謀算財產，是這是那，唯獨不是愛情。
不是愛情嗎？那，我們證明給你們看。
柳錢相愛，實在是大破世俗；是破世俗嗎？細細想來，有點不像在向世俗挑戰，倒有點像是向世俗投降。
柳錢此後相恩愛，君道是在尋覓愛情，我看蠻像在求證愛情。
錢謙益在努力證明，我是愛柳如是的。他給柳如是買了一套房，起名為絳雲樓，裝修得十分客氣，「房櫳窈窕，綺疏青鎖，旁龕古金石文字，宋刻書數萬卷」，搞得蠻像紅袖添香樣，其他電器、木器、瓷器、錦繡器，都是揀高檔的來，「官哥定州宣成之瓷，端溪靈璧大理之石……」都買來給柳如是享受。問我愛你有幾分？月銀代表我的心。錢謙益證明愛情，不是用虛幻月亮，而是用實在的月銀，每月給好多銀子給少夫人用。以房室來證明房事，物證最扎實，證據最充分—金錢只存銀行，不給少夫人，愛有幾分？怕是三分都是沒得。錢謙益到房產局，將兩人臥榻房室登記為「我聞室」，也是將房產記在柳如是名下的意思，如是我聞嘛。老頭有什麼？老頭工作幾十年，青春換了財產，青春已不多，財產則漸漸多，不能揮霍青春來愛愛人，但有汗漫使用財產來表達愛情。
柳如是好像沒反對這種愛的方式，她是坦然領受，怡然消受。少女愛老漢，一大動因是享現成，少些打拼之苦——剛畢業，初創業，有幾人買得起房子？一嫁過去，就是別墅，就是豪車，就是大家，就是大官，幸福看得見，比那些拍胸脯海誓「等我二十年吧，我會成功的」之愣頭青要靠譜。
而柳如是單是慕財而嫁嗎？她跟姐妹們唱的歌是：不要你的手錶，不要你的縫紉機，也不要你的自行車。她愛的是錢謙益的才，她不嫌他老，不嫌他二鍋頭。她說她的愛情是高純度的，是24K的。現在問題是，錢謙益不窮。世人心裡存著一個愛情純度定律：越窮越社會主義，越窮越愛情主義，愛人窮，愛情則純；愛人不窮，愛情則不純。錢謙益恰是不窮，不得不窮，而是富，很富；愛人越貧，愛情越純；愛人越富裕，愛情越負面。
柳如是要來證明自己愛情純度高：不玩世俗日子，玩詩意生活，盡量讓日子少些柴米油鹽，盡力讓生活多些琴棋書畫。讓日子天天詩裡過，「柳既歸宗伯，相得甚歡，題花詠柳，殆無虛日。」葡萄美酒夜光杯，下一句是什麼？下一句是大家都來喝一杯。錯，罰酒一杯；解羅不待勸，就枕更須牽，在《玉台新詠》哪一頁啊？在17頁（要妻那夜）；錯，是前頁（是錢爺）再罰一杯。柳如是約定：今夜入洞房，以詩為號，我寫一詩，你和一首，和得好，安排進駐鴛鴦被，和不好，你睡沙發。「或柳句先就，亦走鬟報賞，宗伯畢力盡氣，經營慘淡……」臥室與客廳，由丫鬟遞情傳意。兩人不以油鹽談愛，單以詩詞調情，一方面是有資格有資本，不用考慮世間俗務；另方面，也是向人求證：我們的愛情是才子佳人配，不是財主美女搭伙。
柳如是賣力地詩意過日子，連跟老公拌嘴都不太敢——那太容易給愛嚼舌人口實了。她唯一一次與老公鬧意氣，是乙酉之變，明朝亡故，她要拉錢謙益跳水，雙雙去殉國，錢謙益說好，用手試了水溫，說水冷吶，別死算了——高義壓了私情，柳倒得了高評。其實在柳之心裡，也是在順便證明她嫁錢謙益，不是貪圖享受。
這就能證明嗎？那也是難的。
世言依然洶洶：美少女嫁老倌子，不是害命，就是謀財。如是推斷，言語是那麼斬釘截鐵，只有兩選之，沒一個中間選項。老少戀沒有愛？沒得；老少戀沒有情？沒得；老少戀不曾結伴過日子？不曾；老少戀不能老吾老幼吾幼？不能；只有害命，只有謀財。養生學裡，老漢三十就得一周一施，過了五十，一年一施；過了七十，就得閉關鎖國，全然施不得。而美少婦如柳如是，正是狼虎之年，腰間佩劍，那不是索命來的？錢柳據說生有一女（據說是錢謙益自力更生，沒人給幫忙），是烽火連三月，還是頻年不解兵？錢謙益之死，大家倒覺得那兇手，不叫女人，而叫時光——時光容易把人拋。
錢謙益既沒那些天，錢家家人，族人，鄰人，辦喪事不當大事，分遺產最上心，個個眼珠鼓得銅鈴圓，牛眼大，尚沒入土，家已大不安，「申旦而群宗麇至……潛令健者闔其前扉，乃入室登榮木樓，若將持物以出者」，很多親戚召集惡少爛仔，來吵來鬧，「族之豪者疑柳多私蓄，尚書既沒，擁眾突至」，分了家產，要分田地。
柳如是急需待證的是：他愛的是錢謙益人與才，不是愛錢謙益的位與財。柳如是沒法，一面寫了信入官府，訴人劫財，一面佯裝對族人說：「先尚書遺貲信有，然須少待，當不虛來意」，放心吧，老公錢謙益有遺囑，遺產都說要分給各位的。贏得了些許時間，柳如是關門去。關門幹甚？她要以死明志。
等了一會，不見人，大家闖門，「眾久待不出，而柳已閉門自縊矣。」
青春投資老頭，越老，回報期越短，今年嫁過去，明年就嗚呼，房產家產皆到手，前夫等於是給後夫製嫁奩。物議之兇，柳如是受不起擋不住。她對錢謙益的情，財不能證明情，性不能證明情，情也不能證明情——她在飯局上在茶話間那麼鳥依人，在網絡上那麼擺POSE，在大街上那麼秀恩愛，都堵不住謀財口實。
最後柳如是證明，別的老少戀不曉得是甚情態，她與錢謙益的老少戀不是害命，不是謀財，而是愛情。難證的老大難問題，以她正當年的一縷香魂給證明了。
情，給證實了；命，給證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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