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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翼民
蘇州是個「人家盡枕河」的水鄉城市，有「東方威尼斯」之美譽。所謂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蘇州也體現得淋漓盡致。因為枕河而居，蘇州人便飲於茲、滌於茲、漁於茲，行於茲、賈於茲……早年城裡水巷的水是蠻清爽的，有的人家就汲河而飲，他們家裡大多也挖井，但不淨飲井水，怕的是井水忒硬，會傷身體的，而河水相對要柔軟得多，卻不如井水潔淨，人們便來個中和，將河水和井水羼和著飲，謂之「鴛鴦水」或「陰陽水」。吳俗的「七夕篤巧」就取「鴛鴦水」一碗，曬上半天，然後用繡花針輕置水面，水的比重大了，針遂浮而不沉，日光投射針影，碗底現各種形態，有如棒槌的，有像筆的，有肖算盤的，據此預卜小兒日後前程。記得我兒時經常投個「棒槌」，是蘇州人謔之謂的「吃生活（挨揍）坯子」。
蘇州河多，茶館也多，茶館大抵都臨河，也為的汲水便利。初時茶館基本都汲河水沏茶，老虎灶（水灶）邊頭半埋著兩隻大水缸。清空老早，就由挑水佬到水巷裡一擔擔地將水缸挑滿，然後投一把明礬，用竹竿那麼一攪，明礬「捉」了雜質一併沉澱，水就碧清碧清。這兩缸清水就是茶館的門面和招牌了。茶客進茶館喫茶，首先就瞅著了這兩缸清水，感覺不錯，喫茶時就有了好心情。茶客多了，人氣就旺，為茶館或下午或晚上的書場打下了基礎。對於茶館來說，書場的上座率才是性命交關的呢。
從前的蘇州人，文娛活動主要是聽評彈，男女老少都喜歡進書場聽書。喫茶、嗑瓜子、聽書，這大概算是蘇州「天堂」生活的一景吧。如果這家茶館的茶水好，茶客就多，書場就旺，響檔先生願意來做場子，響檔先生的到來又使書場錦上添花。反過來，這家茶館的茶水欠佳，茶客就少，書場便欠旺，響檔先生不願來，書場就益發的蕭條。因此，茶水的好壞一定程度干係到茶館和書場的名聲和興衰。
茶館就地取水便利，用明礬打水固然水也清，但小河的水畢竟清得有限，枕河人家會向河裡扔垃圾、傾污水，還有就是洗衣洗菜甚至刷馬桶的，想來終歸膩心，用了明礬，水就帶了澀味。於是不知哪家茶館，率先使用撐水船到遠處的外河去撐水來沏茶了。
所謂的外河就是環城運河或者更遠的大河，最好是河湖的交叉處，水浩大而湍急就活就清，這是最好的沏茶之水。茶館打出牌子是取的外河水，不用明礬，具有多大的吸引力啊。然而去外河取水，談何容易？
去外河取水須用撐水船，須僱弄船好手，謂之撐水佬。那是一種非常靈活的小木船，撐水佬把船搖到外河，靠一支竹篙左右開弓用力撐，讓船「吃」水，「吃」水越多，撐水佬的本事越大，通常能撐半船水已經相當出色了。我家附近有家四海樓茶館，僱的撐水佬柏興有本事撐七八成水，在茶館行業當屬鳳毛麟角。
柏興弄船本事高超，是因為他是太湖強盜出身的緣故，後來做了國民黨軍隊某軍長的車伕，解放初吃了幾年官司，四十幾歲，光棍一條，便受僱於四海樓茶館做撐水佬。
柏興每天半夜三更就出發去城西郊幾條河的交界處撐水，到天亮時回來。那裡的水不僅來自太湖，還有山澗水，特清冽。柏興回來時正值水巷枕河人家燒水沏茶備早炊的當兒，於是沿河人家通常會推開臨河的門窗，向迤邐而來的柏興討些清水煮茶。柏興也樂意向水巷裡的街坊們送上個一碗半桶。通常都是這樣的，人們聽到柏興的聲息了，就開窗掛下一隻吊桶來，柏興接過吊桶，舀上個半桶，就同由著人們收回窗口。已經是一種默契了，不需什麼言語。街坊都知道柏興心腸好，樂善好施；柏興也為自己能給街坊施些清水而開心。茶館老闆由著柏興這麼做，與四鄰八舍結了善緣，也做了廣告，讓人們都曉得四海樓的茶水是從老遠的外河撐來的。
柏興撐水施水在水巷裡瀰漫開了濃濃的人情味兒，逢時過節或平常日子枕河人家會時不時給柏興以小小的回報。端午節，人們會在掛下的吊桶裡放上兩隻粽子，重陽節在吊桶裡放上一塊重陽糕，臘八節則盛上一碗臘八粥，過年時節則名堂更多……因而，光棍柏興每每能體味到人情的溫暖。
然而好景不長，這樣的日子過了不到兩年，巷子裡傳出風聲，說是柏興乘撐水之機，跟某孤孀勾搭上了，就是通過施水和回贈，一來一去通了款曲，先是某孤孀在吊桶裡放了雙鞋子，後來柏興就爬進了她的窗子……這類故事在市井傳得特快，人們便對柏興另眼相看了，不再向他討水煮茶，也不再給他什麼饋贈，終至斷了往來。
不僅鄰里跟柏興斷了往來，似乎茶客也漸漸疏遠起四海樓茶館了，人們嫌鄙四海樓的茶水雖清猶濁，大為不潔不吉。四海樓的老闆只能將柏興辭退了事。
過了許多日子，街坊們才弄清了事實的真相，原來柏興跟那孤孀的事根本不是傳聞的那樣，孤孀看柏興腳上的鞋破了，是給了他一雙亡夫的舊鞋子，僅此而已，後面的故事都是編造的——附近幾家茶館見不得柏興替四海樓撐來好水，烹得好茶，贏得聲譽，就編造了這個損人的桃色新聞。
撐船佬柏興在三年自然災害時得浮腫病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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