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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人。 網上圖片
晨風
在我成長的年代,「孤獨」一直被當成貶義詞,如果你自願疏離群體,就可能被當成另類。
但我從小就熱愛孤獨。因為瘦弱多病被人漠視,剛懂事起我就喜歡把自己藏起來。鑽進床下或爬上閣樓,刻意在黑暗中享受自憐自悲的甜蜜。常常捧著一本書,坐在綠漆木格的玻璃窗前,偷看紅潤、健壯的孩子們在樓下瘋跑瘋鬧。我有自己的樂趣:看書累了時就在八仙桌上塗來塗去。畫美人,畫房子,畫太陽,畫梅花,畫一切生機勃勃的東西,後來因為比別的孩子畫的蘿蔔好看,被老師相中當了小學圖畫課代表。
剛上中學就趕上文革,每個人都必須歸類。在父母還沒有被打倒的那短短幾個月中,我被歸入紅五類。於是參加了天安門接見,於是整天裹挾在革命小將中,去大批判去抄家去喊口號,忍心不去看我最好朋友的眼淚,她因為出身不好,變成沉默的「醜小鴨」。其實,置身在那些身著綠軍裝束寬皮帶的健壯少年之中,我感覺自己如此孤單。我試著在心裡築一堵厚厚的牆,擋住外界的粗暴,保住心中最柔軟的內核。很快我的父母也被打倒關了起來,我就順理成章地被排除出組織,帶著愧疚的輕鬆回家去逍遙了。
那是一段人生的狂歡──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14歲時我制定了人生第一個作息時間表。冬天冷冽的清晨在黑暗中跑向護城河,夏天的炎炎午後騎車去後海游泳,我發現了獨行的高效。我勤奮地打掃房間,刻苦地讀那些一知半解的書籍。當院裡的孩子們成群結隊去尋找快樂時,我獨自過著苦行僧般的日子,身體竟然強壯了起來。
去兵團後十幾人住一間宿舍。人與人的距離縮到最短,人心卻離得更遠。雖然炕上一個個鋪位緊緊挨著,卻誰都不知道別人心裡在想什麼。晚上去禮堂開大批判會回來,我就鑽進被窩打起手電用拼音寫日記。日記本寫完要上鎖,然後藏到枕頭芯裡。有的知青剛16歲,就學會靠打小報告以及奉承巴結爭取「上進」靠攏組織。唱外國民歌,換個鮮艷的假領子,都可能被劃入「另類」。有位剛15歲的男知青就因為「怪話」太多,被大批判後五花大綁送去學習班,至今記得他坐在板車上唱《就義歌》的場面。不那麼滑稽,有幾分悲哀。
在冰冷的爛泥裡收水稻,迎著「大煙泡」下湖打葦子,跟著馬車去雪堆裡刨玉米,艱苦的勞動讓我漸漸忘了自悲自憐的惡習。黑土地的大田一望無際,在廣袤的大自然中人永遠不會孤獨。能聽到皚皚白雪下春天的步子,感覺著遼遠的天際吹來金色的秋風,驚歎於晚霞變幻無窮的壯麗,也在粉紅色的晨曦中湧起無限的希望。
一天的勞動結束之後,我常沿著一條泥濘的小路向連隊不遠的小黑河漫步,躲開表決心之類的「集體生活」。當我忘掉「落後分子」的身份,與成長或衰敗著的大地作伴時,壓抑的心就舒展開來。走著走著,常見一瘦小的男生從小黑河那頭走過來,掏出一張張小紙條,在禁讀毛選之外的所有書籍之時,他竟在悄悄背英語單詞!幾十年後在北京見到文質彬彬的他時,還能想起這一幕,不過忘記跟他提起了。
前幾天有個回憶北大荒歲月的電視節目,幾位嘉賓說盡當年在黑土地如何吃苦耐勞,我卻覺得停留在此層面似乎有點兒淺薄。對知青個體精神的摧殘與消滅,才是最值得沉思的兵團記憶。相比之下,插隊的空間會寬鬆很多。插隊知青都是「散養」,那會兒的村支書多是淳樸的老農,基本沒能力監管知青的精神。我轉插隊時獨住一間冬寒夏熱的西廂房,收工之後吃了玉米餅,或黑燈瞎火地坐炕上拉手風琴或去野外小河滑冰,根本沒人在乎你怎麼過日子。
後來的人生中,無論漂流在哪個階段,我都在刻意與身邊的世界保持距離。看到過太多被群體「改造」的面孔:茫然空洞的眼神,千篇一律的絮絮碎語。當記者後我愛跑「單幫」,交了稿就逃之夭夭,自我放逐到馬路上,跑到城市的任何角落,生怕沾上難纏的人際關係。有時參加一個熱鬧的聚會之後,心竟像是被挖空了,不知不覺說出些翻腸倒肚的話來,令我無比羞愧。插隊時大字不識的房東老太太分明早就告訴過我:人前少話,一句就是金。
是否「合群」一向成為時代倫理。可惜真理常在個人手中,「群眾」卻可能製造最大的惡行。最令人寒心的群眾運動之一,就是14世紀黑死病流行時歐洲百姓對猶太人自發的驅逐與大規模屠殺。在「天譴說」與「陰謀論」的謠言中,正是廣大群眾對無辜的猶太人犯下令人髮指的罪行。那時敢於反對集體暴行的僅是極個別勇敢者,比如教皇克里門斯六世,更多的上層人物則是為了侵吞猶太人的財產而隨大流鼓動群眾暴行。中國文革時期的「群眾」暴行,40年後依然令人心寒。北京的幾個重點中學,都發生了紅衛兵群毆打死老師的事兒。
孤獨時人的心智往往最清醒,因而最豐富。梭羅把人生的黃金歲月都用在獨自在瓦爾登湖邊的漫遊上,人們認為他失敗潦倒,其實他每天沉浸於與大自然交流,感知生命的快樂中,度過了無比充實的一生。自覺的孤獨者從不寂寞。你至少能在書籍中隨心所欲暢遊古今,在飛揚的思絮中怡養精神;而創造性的勞動,更是要在獨處中完成。房龍在人類的藝術中說:「真正的藝術家,幾乎完全是個孤獨的人,他堅持保留他的個性,視個性為他最寶貴的財產。」學會獨處,學會靜靜地讀書,靜靜地思索,是人生最重要的一課。有位殘疾人企業家曾告訴我,他感謝殘疾帶給他的孤獨,因為在孤獨中他才能奮起,才有了創業的力量。
一個表面熱鬧的群體,單個人內心卻可能非常孤獨。人需要友情,沒有距離的友情卻是毒藥。每見最親密的朋友反目成仇,就是忘了距離才是友誼的保鮮劑。永遠為自己保留一個隱秘的角落,會活得很踏實。猶太經典塔木德中說:「只要你生存著,就永遠也不要依賴於任何人,不管是兒子還是妻子,兄弟還是朋友。」
人人都能當「勞動動物」,當「生活家」才最難。某次去安徽一獨居老人家做客,那個簡樸的小家收拾得一塵不染。廚房是醃製的罈罈罐罐,沙發上是自己繡的十字繡,陽台上是巧舌的八哥,屋外是香氣撲鼻的梔子花。中午時分,鄰居們到她家湊一桌小牌。老人用不多的素材,為自己做了一盤生活的美餐。
尋找豐富的孤獨,是一種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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