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輝
早前說起莊損衣乃朱英誕的筆名,近月重讀他的詩集《小園集》,發覺此君像柳木下那樣喜愛修改些少作,比如一九三九年十二月發表於《輔仁文苑》的《夜雨》就曾一改再改,最初的版本是這樣的:「雨前的青天有七色/昨晚的雲頭如夢幻到了/傾盆的大雨裡/天上黃月窗外乃無邊際/在流上也有螢大作一線/誰的幽怨著的淚痕嗎/清晨射出初日之光線/如來掘人間七色之墓的/而天外的旗幟又每在高空/戀著誰的想頭呢」,其時詩人二十六歲,全詩十行,不分節,是一氣呵成的即景抒情。
到了一九四三年六月,詩人三十歲了,修訂版發表於《中國文藝》,詩題改為《黃梅》,詩也分成三節了:「雨前的青天/七色蠕蠕/你畏縮的變色蟲/是你的愛好」,「傾盆大雨,在深閨的夢裡/懸想到海上吧/若有嫋嫋的螢火/我也有一線的光明/以弓形的手臂奏起琴來」,「晨曦的光/來掘人間的七色的墳墓/再沒有歌哭/菱花動搖著/天末的旗幟每見於高空」。修訂版多了一些「形象」,比如「變色蟲」、「弓形的手臂」,「菱花著」……
到了一九六五年,詩人五十二歲,乃有「自訂本」,詩題改為《新晴》,只剩下兩節八行:「夜過了/卻是黃昏來臨/東方架起七色的虹橋/來看競渡海邊人」,「放下你的琴/一縷堅定的光輝/來掘墓嗎/而天末的旗幟每見於高空」。詩也許不見得愈改愈好,或者且不說改得好不好,三個版本倒經歷了翻天覆地的三十六年,詩人由青年走到中年,身處一個無詩的年代,要是不去修改少作,又該如何排遣無聊的時光?
《小園集》還收錄了一首《過廢名宅不遇》,乃工工整整的「四行體」,大抵也講究「音尺」:「乃隨便的過著藍天裡牌樓下的過客/路旁的水果香送遠了鬧市中的行色/老河不見流水在一個靜靜冬的去日/橋與古樹道上走回來覺出一點寂寞」;此詩多少留有一九三五年《訪廢名不遇》一詩的痕跡—原作最後四行說:「當我隔了玻璃窗探視時,/那些舊傢具是一些安靜的伴侶,/它們似乎一點兒也不寂寞,/於是我平靜地回來。」事隔翻天覆地的三十年,刪掉了「安靜」,突顯的倒是「不遇」的「寂寞」。
廢名對朱英誕有知遇之恩,他欣賞朱英誕的《少年行》:「如春花與秋月/珍藏著一半的生命/夢與夜/找不著的此外之行蹤/像池花臺上的空間/停眸與駐足/在一張圖畫裡/那定形的風跡呢」,並寫了一段「賞析」:「這首詩真是美麗得很,它的意義,也真是神秘得很,恐怕也具體的很,令我不敢讚一辭。大凡讀者覺得很神秘的詩,作者一定是很具體的,從用的比喻便可以看得出。春花與秋月,我們都覺得它可惜似的,彷彿它只露出了一半的生命,那一半給藏起來了,其實是完全的,你到哪裡去找那一半呢?夢與夜都找不著此外之行蹤。夢是春花與秋月的夢,沒有另外的行蹤;夜是春花與秋月的夜,沒有另外的行蹤。若池花台上的空間,大家停眸與駐足,都是看它,但卻還有另外水上的風跡哩。我這番話不知能說得作者的神韻於萬一否?」
廢名又說:「此詩大約是詠秋心的。秋心死時俞平伯曾集夢窗詞句正十分皓月一半春光輓他。」「秋心」也者,就是英年早逝的梁遇春—說來真是一場「少年中國」的夢,停眸與駐足,都怕是「定形的」(或不定形的)「風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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