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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而來,輕輕而去。 網上圖片
王曉華
1990年的五月節,在復旦大學攻讀碩士學位的我奔赴南京,與一班來自北方的老友會合。到了事先約好的地點,卻沒有像以往那樣獲得老友們的熱烈歡迎——客廳裡寂然無聲,所有人都在打坐,似乎全都進入了「致虛極,守靜篤」的神秘狀態。闖入這樣的氛圍中,我只能適應「規定情境」,努力演練禪定的功夫,但卻始終無法體驗傳說中的玄冥境界。「放鬆,放鬆,放——鬆」,朦朦朧朧中聽見有人向我說話。睜開眼睛,看見個細瘦嬌小的女孩正比比劃劃地為我做示範。她顯然年齡不大,臉上的稚氣與演練功法的認真勁兒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讓我差點笑出聲來。
練過功之後,美好的聚餐時光到來了。席間,一位喜歡浪跡天涯的老友指著她宣佈:「這是本傻子的女朋友,還在讀大學。」女孩笑著說:「聽該傻子講你長得非常像北京猿人,特地從首都趕來觀賞。」一下子被抬高到人類始祖的位置,我興奮得有些暈眩,話語也猶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隨著交談的深入,得知她叫郭小鍔,熱愛氣功、玄學、詩歌,長期跟隨我那位老友周遊神州大地,過著波希大山米亞人般的動盪生活。她話不多,聲音低得常常需要對方側耳傾聽,但言語間似乎總是藏著禪機。不過,她給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輕——像呼吸、薄霧、影子一樣輕。身材細小的她穿著長達膝蓋的黃毛衣,說話、走路、做事都輕柔如呼吸。無論是談及感情,還是說到事業,總是表現出萬事隨緣的態度。她似乎練就了高深的精神輕功,可以漂浮於瑣碎的事物之上,早已經達到了不爭、不怨、不嗔的境界。
經歷過80年代的狂熱時光之後,許多知識分子都開始修煉氣功,試圖進入物我兩忘的空冥境界。可以說,他們集體選擇了一種「輕」的生活,盡可能不給周圍的事物以壓力,希望能在追求「輕」的過程中獲得解脫和救贖。然而,即使在這樣的背景中,她的生活方式也引人注目——已經輕到了這樣的地步,最細的微風都可以阻礙她的腳步,稍稍稠密些的空氣就會困住她羸弱的身體。在我看來,這是一種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很有可能意味著障礙重重的未來。出於悲天憫人的情懷,我很想探究「輕」背後的秘密,但另一個女孩的出現卻立刻將我捲入情感的風暴中。在那種狂熱、激烈、瘋癲的狀態中,我自然無暇繼續探索她和他們的精神輕功。
與當時的大多數知識分子不同,我選擇了「重」的生活,繼續過著愛恨情仇迅速轉換的日子,不斷投身於情感、思想、生活的風暴中。生活方式的不同注定了我不贊成他們的選擇,但並不妨礙我時常想起這位輕如呼吸的女孩,猜測她此後的生命軌跡。不過,再次見到她時,7年的時光已經如指間的流水般消逝了。1997年春天,在南京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我應邀到中央電視台做節目。剛剛在影視之家安頓下來,腦海裡立刻閃過一個念頭:「那個像呼吸一樣輕的女孩怎麼樣了?」
撥通了她的電話後,我乘出租車抵達奧體中心,耐心地等待謎底的到來。那裡正在舉辦搖滾音樂節,現場氣氛狂熱,恰好可以襯托她的「輕」。二十分鐘後,出現在我面前的似乎是另一個人——身材走向了細瘦的反面,長髮換成了短髮,說話的聲音也變得粗獷——在某電視台工作多年的她似乎已經完成了身心的嬗變,成長為一位幹練的女強人。不過,談話開始後,我立刻明白了:面前的她還是那位輕如呼吸的女孩。提到感情和事業,她依舊表現出萬事隨緣的柔弱風格。隨緣,意味著不抗爭,等於將決定權交給他人。如此行動,自然不會給他人和世界以壓力,但也注定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她所能做到的依舊只是不爭、不怨、不嗔。在她如此表白時,我從她眼睛裡看到了淡淡的哀傷,便小心翼翼地問:「一切都由他人決定,你怎麼能保證故事的結局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呢?」她淡淡地回答:「由它去吧。」這時,面前的搖滾歌手正在唱《一個懦夫》:
你是一個懦夫
永遠不敢面對
自己的內心
把生命交給
無常的命運
望著長髮披肩的男歌手,我不由的想:究竟誰是懦夫呢?是她,還是與她有關的人?說面前這個女孩懦弱,是否過於殘忍?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每個迴避現實的個體(尤其是自命為知識分子者)不都是懦夫嗎?在懦弱和勇敢之間,什麼樣的選擇最適合我們?人的一生不過是花開花落的間隙,為何還有人選擇了輕如呼吸的生活?就當我試圖理出個頭緒之際,巨大的音樂聲打斷了我的思路,我抬頭凝視奧體上空閃爍的星星,暗暗感歎人的短暫、渺小、不可思議。見我的臉色有些凝重,她開始講述電視台裡的奇聞軼事,我也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但某種憂傷的旋律總是在我心中若隱若現。
從那以後,我儘管再也沒有見過她,可頭腦中偶爾還會像放電影似的閃現出與她相關的片段——她是那樣輕,輕得令人掛念。前段時間,上網搜索她的消息,卻意外地發現她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患有腦瘤的她摔了一跤,便再也沒有起來。這個消息像子彈般擊中了我,讓我半晌說不出話來。為了還原她生命中後半段的時光,我不斷在搜索引擎中輸入她的名字,可幾乎沒有任何收穫——這個輕如呼吸的女性,沒有給世界留下多少痕跡。她輕輕地走過這個世界,無聲無息地去了,就像呼吸消失在風中一樣。 (作者為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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