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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正明翻譯的《英美抒情詩新譯》。 網上圖片
林 婉
周末的下午,我慵懶地倚躺在家後花園的櫻桃樹下,翻看著一本詩集──台灣商務印書館新出版的傅正明翻譯的《英美抒情詩新譯》。封面上,一幅淡雅的英國風景水彩畫,石橋綠樹,古典的尖頂別墅,倒也別致。從目錄看,這本英詩漢譯詩集裡收集了不少英文名詩,詩文有重譯,也有新譯。
我漫不經心地信手翻到譯註部分,幾行清新美妙的詩句霍然跳入眼簾,頓覺眼前一亮。這是19世紀英國詩人艾內斯特.道森的一首題名為《春》的詩。我不曾讀過道森的作品,便好奇地挑來先讀。
一詩讀畢,我幾乎癡了。手中的詩行牢牢拽住我的視線,詩人的吟詠在耳邊反覆迴響:
看那林中柳枝垂葉,……草地披上了百花編織的披肩,清氣和煦夾帶甜美的五月陣雨,/爭鳴的百鳥旋律清甜。可那靈魂之春,靈魂之春,再也不會重臨你我心田。
看那忙碌的蜜蜂悠悠飛舞,細語嗡嗡穿行在杏樹之間,……苔蘚苗床上報春花領先綻放,小徑旁綴滿芳香的紫羅蘭,可那靈魂之花,靈魂之花,再也不會綻放在你我心田。
我的心被那詩句深深打動,掩卷沉思起來。久已存封的前塵往事暮然重現眼前,萬千思緒紛至沓來。我抬頭環視四周,後花園裡陽光明媚,濃綠的櫻桃樹枝掛著瑪瑙般的紅果,蜜蜂在草地上、木柵欄間飛舞,鳥兒時而在樹枝間撲騰,時而在枝頭高鳴低唱。一個念頭在我腦海中盤旋:人生多麼無奈!縱然眼前是良辰美景世外桃源,那曾經純淨快樂的靈魂之春或許早已遠離我心田?那昔日的青春風華靈魂之花是否已凋謝不再?一時間,我恍然不知身在何處。詩境幻景,還是俗世人間?
唉,難道這就是詩歌的藝術感染力?道森,你的一首小詩闖入了我心的禁地,叫人百感交集,悵然若失!我該崇拜你,還是埋怨你?還有譯者傅正明,我該感謝你?還是埋怨您?
呆思良久,才捧起詩集翻到前面譯詩的正文,發現,還是這首《春》,卻變成了古詞牌體:春(玉蝴蝶慢)。看了上下闋,我忽然變得頭腦清醒,精神亢奮起來!心裡叫道:「好漂亮的詞,好精彩的譯文!」
滿身染綠,萬樹歡顏,草地茵茵,花色覆蓋披肩。氣清冽,甘霖五月,百鳥鬧,旋律清甜。惜春天,暮春魂斷,你我心田。
貪看,群蜂採蜜,不知悲苦,杏樹之間,細語嗡嗡,壽星逗得少年癲。翠苔地、一花領艷,步小徑、賞紫羅蘭:惜心間,枯花長謝,你我心田。
不懂詞律的我,對照英文原詩細細讀來,感覺它翻譯準確,文筆優美,音韻鏗鏘,餘味無窮。 我曾看過一些被譯成詞體的英詩,總覺得不盡如意,像蘇格蘭的威士忌摻進了中國茅台,變成了不中不西的怪味酒。可在傅正明的這本詩譯裡,我驚奇地發現,有些英詩用古典詞體譯出,同樣能準確地表達原詩豐富深刻的情感,同樣能生動地體現原詩的優美文字和意境,英詩的原汁原味仍在,卻平添了一種中國文化的醇香。
一首英詩,用漢語的兩種風格體裁——自由體和古詞牌譯出,字字珠玉潤圓,聲聲如歌如樂,且各有其美,各有其妙,竟能令讀者甘之如飴,愛不釋手!我想,這大概算得上詩歌翻譯的化境了吧。
我像一個無意中闖進了奇妙仙境的野孩子,被一行行花兒般的詩句召喚著,吸引著,帶著探究和好奇之心,在這座百花盛放的園林裡探幽,倘佯……
詩集裡,收有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第十八首,「 問君何所似,可否比春日」。我曾讀過這首詩的一、兩家譯文。傅正明將之重譯為:
問君何所似,可否比春日?春輸一段柔情,君多三分麗質:五月瘦蕾,難堪晚來風急。……便縱有芳菲滿地香馥鬱,怎奈萬物變易,美更容易遇劫。唯君挽住春光夏時,神采丰韻,永不凋敝。
這裡,原詩中的「夏日」被譯成了「春日」。看起來是誤譯,其實,英國的夏日不似中國的炎夏,而是和暖涼,處處鮮花綠樹,更似中國的春天,所以用春日反而比直譯為「夏日」更能體現詩人的原意,準確地表現了詩人對戀人的款款深情。
相比現有的譯文,傅譯的文筆更美,詩歌表現的形象更飽滿。
傅正明在本詩集的前言裡提到英國詩人豪易特的《去燕》,並列出了上世紀初的蘇曼殊的譯文,令我很感興趣。蘇譯如下:
燕子歸何處,無人與別離。女行薆誰見,誰為感差池。女行未分明,蹀躞復何為?春聲無與和,呢喃欲語誰?遊魂亦如是,蛻形共馳騁。將翱復將翔,隨女天之涯。翻飛何所至,塵寰總未知。女行諒自謪,獨我棄如遺。(蘇曼殊1927)
傅正明將此詩以詞牌體重譯,題為《離燕》(河傳)。
離燕?/誰見?/孤帆飄遠?/誰送它行?/有無凡眼?/啼鳥鬧夏/誰聞?/去來瀟灑魂!/塵寰隱逸/如歸燕。/花季晚?/底事尋他岸?/竟無人曉,/高瞰寂寞空枝,/夢魂飛。
傅譯只用了短短幾十個字,緊扣原詩,字字璣珠,行行精煉,明顯達到了更高的藝術效果。
與上面提到的婉約詩風有所不同,雪萊的詩歌雄渾豪放。他是我最喜愛的英國浪漫派詩人。還在大學攻讀英國文學時,我就背誦過他的《西風頌》,至今仍記得郭沫若譯本那膾炙人口的詩句:「哦,不羈的西風!你秋之呼吸。你雖不可見,敗葉為你吹飛,好像魍魎之群在詛咒之前逃退……」
這本新譯詩集裡,傅正明將《西風頌》重譯如下:
「啊,狂野的西風,你這秋神的浩氣,吞吐呼嘯無形跡,抖落滿地枯萎……憑這詩韻的符咒將我的新歌,一字字傳入寰宇,如尚未熄滅的爐頭火星灑落莽原!啟用我的喉頭向沉睡的大地,吹響預言的號角!……
多麼動人心魄的詩句,簡直令人心潮澎湃,渾身熱血沸騰!譯文可謂形神兼備,較之郭譯,傅譯似乎更富於強烈的感染力。
英國偉大的浪漫派詩人拜倫的《星辰山嶽》,是一首世界名詩。蘇曼殊曾將此詩譯為七古。傅正明用詞牌(少年游)將此詩重譯為:
星辰山嶽,悄然寂滅?/波浪少精神?野洞幽深,/水珠滴落,無語淚無情?何須問:有靈之物,求愛解人心。/孽土銷形,此身歸去,/魂魄入洪溟。
相比現有的多個譯本,傅譯再次更為準確生動地的表達了詩人的原意。……
英格蘭的夏天,太陽久久高懸,我沉浸在詩的幻境裡,讀了一首又一首,欲罷不能,忘了時間,忘了前世今生的煩惱。不知何時,夕陽靜靜地收起了光芒,黃昏悄然降臨,櫻桃樹枝上,鳥兒撲騰鳴唱著,花園裡變得涼氣沁人。我恭敬地合上詩集,滿懷感激的心,任思緒在暮色中飄蕩……
難怪人們形容美好的藝術境界為「如詩如夢」!一首好詩,可以令人如癡如醉,物我兩忘;一本好詩集,可以令人如飲甘泉,如沐清風,獲取精神上的極大快樂和充盈!
而努力把國外經典詩歌原汁原味地譯介給人們的譯者,堪比辛勤的工蜂。他們採集世界文學百花之精華,釀造出芬芳百味的甘蜜。熱愛詩歌的人們,不可錯過這難能可貴的精神佳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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