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
奶奶一直恪守著舊觀念,不准分家。一大家子十幾口人,說起來熱鬧,鬧中卻十分有序。
那天人特別多,媽媽、我和妹妹在,還有三嬸和小嬸嬸也在,四姑和小姑姑更不用說了,幾乎就是整天圍著奶奶的。我最小的表妹,小姑姑的女兒,陳陳(她父母都姓陳,就取了這麼一個乳名。)那時候已經五歲了,可是人長得很袖珍,口齒也不清,令人疑惑只有三歲。
袖珍娃娃,很長時間家裡的大人都這麼叫陳陳。
妹妹也有這個問題,小時候很袖珍,口齒不清。
可是這兩個袖珍娃娃,我的妹妹和表妹,口齒不清,卻又非常伶俐。她們的口齒不清主要是吐字不清,把「是」念成「系」、把「哥」念成「多」之類。
我們各自講著話。陳陳靠在奶奶的腿上,往奶奶的懷裡膩著,她抬起頭,伸出手摸了摸奶奶的臉,突然說:「你好老哦,你就要死了……」「死」念成了「稀」。
語驚四座,偌大的房間和在說著話的人都靜了。很靜。
我們家裡,最小的最大,因為奶奶特別慣孩子。她對孩子不講任何教育方式的,就是「慣」,要什麼給什麼;而且不得聽到哭聲,誰哭,其他大人就要被責備了。奶奶沒有任何「兇」相,但是大家都非常尊敬她。無論我們多麼熱鬧,她一說話,柔聲細語的,大家都會靜下來聽她。
現在,我這麼寫著,又有了新發現,其實奶奶的一舉一動和她的周圍,每一個人都留了一份心眼的吧,所以只顧著自己在研究「老」和「死」的陳陳,突然被大家的「靜」嚇住了。
龍嘯嘯小時候也有幾天在研究「死」。有一天他手指頭塞進插座裡,被電了。那幾天他總是舉著手指頭對我說:「大姨,小手手不能插進去,它會咬人的,你會死的。」
「沒事兒小手手插進去幹嘛呢?」我逗他道。
「小手手不能插進去,它會咬人,你會死的。」龍嘯嘯又重複了一遍,眼神分外清澈也有一種分外的驚恐。被電「咬」過了嘛。
靠在奶奶身上的陳陳被「靜」嚇著了,回頭看了看我們,可是她好敏感好聰明啊,馬上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轉身又去摸摸奶奶的臉說,「不會的啊,你不會稀的啊,再老都不會稀,你要活一百歲。」
大家鬆了一口氣,小姑姑笑了,媽媽和三嬸趕緊誇她,這麼乖!
奶奶並沒有因為陳陳這句話變臉,還是一樣的慈祥和藹,她慣孩子,不會為孩子的不禮貌生氣。而且,不要說我們做姐姐的,就是她的父母,或者其他長輩,比如伯伯、伯媽,也不會在奶奶面前去呵責她亂說話。在奶奶面前呵責孩子,父母和叔叔、姑姑們,不敢的。尤其這句話太嚴重太不吉利了,本地風俗裡認為,沒有換牙的孩子說話總是一語成讖。後來媽媽又提到,「陳陳真是聰明,自己把話扭回來了,要不然大家都不曉得怎麼把話岔開。」
我好像從小就老實,或者作為長孫女,被後來者淹沒了,我從來不記得我聰明伶俐過。妹妹呢,也非常讓奶奶喜歡,她生了龍嘯嘯,奶奶讓她搬過去住。妹妹有了孩子,升級了,待遇就往後退了。
龍嘯嘯晚上不睡覺,哭,奶奶走到妹妹房間問:「龍嘯嘯在哭什麼?」
妹妹哭兮兮地回答,「我不知道。」
「那你哭什麼?」奶奶斥道。妹妹形容奶奶那種聲色俱厲,很低聲又很威嚴的——我是沒有機會看到了,奶奶2007年去世了。
「我不知道怎麼讓他不哭。」
奶奶就叫四姑姑來幫她帶孩子了。四姑姑為了不讓龍嘯嘯吵到家人,就抱著他坐通宵營業的7路公交車,從終點站坐到起點站,從起點站坐到終點站,一直到天亮。慣孩子慣得好可怕啊。
四姑姑的兒子,我的表弟,高大帥氣的星星,去海南島,遇到一個海南女孩。這個女孩真是有福氣啊,遇到了星星,還有我四姑姑這樣的婆婆。
「她是一個孤兒,跟著星星來貴陽,要好好照顧她。」四姑姑每回念起來,就滿含著憐惜。
有一天星星垂頭喪氣地對四姑姑說:「媽媽,我那天衝動了一下,她懷孕了。」
「那麼就結婚。」四姑姑說,很簡單的。然後奶奶家裡騰房子給小星星結婚,奶奶的包容力真是大啊。
我們家的小孩子大部分都是瞅準著一個空,欣喜地來到這個世界的,所以非常聰明吧。像我這種安排著計劃出生的,就呆了。
孩子出生了,龍嘯嘯靠後了。奶奶有生之年看到三個曾外孫出世,四世同堂,人生應該感覺十分圓滿了吧。另外一個是小曳,三叔給二表妹的女兒取了一個很嗲的名字。
有一天龍嘯嘯去祖奶奶家,和這位小朋友玩拼裝玩具,這位小朋友玩不好,龍嘯嘯就接過來要幫他拼,哇凹啊啊……小小星星居然毫無過度地一蹲地就打起了滾,哭得喘不過氣來。龍嘯嘯嚇得馬上去抱他,哄他,把玩具還給他——根本不用教的。那天龍嘯嘯表現得太好了,都不用外婆來得意的,四姑奶奶就自己誇起來了,「我帶過的娃娃,真的乖。」
話說小小星星是四姑姑自己的親孫子啊,四姑姑說:「這個娃娃真的潑,哭起來就打滾,家裡沒有哪個孩子是這樣的。」
這倒是哦,我還真不記得家裡哪個孩子會這麼哭鬧的。龍嘯嘯最多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後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你,眼神說不盡的無辜。要麼,就是哭。又哭又鬧的兩者結合,是不會發生的。
然而馬上,四姑奶奶就覺得自己說錯話了,她對兒媳婦說:「他也不像你,他要是像你這樣文靜,就不會打滾了。」
當然,我們也不知道像誰,像他爺爺比較好。話說四姑父很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無論好壞扔給他,他都笑納。至於當垃圾桶接受委屈,四姑姑大約是早就給他鍛煉出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