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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 純
老家的三月，像蜜蜂翅翼豐盈翠心。我出生時，窗外的陽光鋪張了一地。院子裡香椿樹的葉子，映在豐滿的陽光下。我是聽我奶奶說的這件事。我媽是一點記不清楚了，她只記得生命像撕碎陽光碎片的沉痛。
等我能記事起，到現在也是這樣，我一直納悶，這棵香椿的來歷。我的遲疑並不是一點道理沒有，沒有誰家會把樹栽在院子的正中間。一推開房門，看到的不是太行、王屋二山，而是這棵粗大的樹。我問了幾次，奶奶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這棵樹的來歷。時間久了，納悶也就逐漸淡薄了，慢慢也變得自豪了。別人家即使有樹也不會長在這樣的位置，或者說，也沒有我家的椿樹那麼大。
那年，我讀小學，學校流行甩飛刀。我們每人都有一把鋒利的小刀，瞅著小樹遠遠地扔過去，小刀子快感般射入樹的胸膛。我們都會歡呼雀躍。我能做的就是在我家椿樹上練本領。每天練完，椿樹上的傷口都會被扎實包住。我依然那麼的淘氣。有一天我不見了那把小刀子。我哭了很長時間，把天空都哭黑了，最後還是奶奶用一捧花生堵住我的嘴。
我長大了，椿樹也老了很多。有幾個年頭，一到春天，樹上零碎地開著些許小花，似蝴蝶掉了翅膀一樣，有些斑駁，又有些蹣跚。那天黃昏，我蹲在地上，看著夕陽，躲進了記憶的深處，也彷彿看到了遙遠年代的惶惑的日子。奶奶輕輕拍著我的頭，「天黑了，進屋吧。」椿樹蒼老的微笑，使我整整一夜未睡。第二天，剛剛起床。奶奶拄著拐杖，在給椿樹澆水。奶奶和樹，中間好像有一種默契在裡面，奶奶澆水的動作，我可以看出，是愛撫再加一倍的愛撫。
我零散地出遠門讀了幾年的書。第一次，到的是首都北京。在中戲，有我相愛已久的女友，我要和她一起寫劇本，那時沒有網路，只能呆在一起才可以。臨從家走的那天，奶奶把一塊用手帕包著的東西，緊緊塞到我的手裡……她的晶瑩的淚光遠去。當我把那個結實的手帕遞給北京的女孩子，原來是充滿椿馨香的枝柯。女友握在手裡，就像握住了母愛。後來我永遠到了廣州，北京的女孩子修書一封，堅決要留住使她心活得踏實的椿樹枝柯。當然，劇本最後沒有寫成。那段枝柯和那段心酸留在東城區的暗淡的胡同裡了。
心酸，是永遠的。即使心不酸時，也會平添一絲閒愁。婧，是潮州的女孩，我在天河區的一所大學見到她。我就想跑回宿舍，分給她一份沁香的安寧。轉身時，她已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了。我離開廣州那年秋天，在珠江南岸新港路一所高校裡，黃葉繽紛，把整個秋天都染成了淚的顏色。
我五十歲了，我一個人走在家鄉的崎嶇路。母親呼喚著我的乳名，奶奶喊著我的綽號。父親在黑框鏡裡注視著我。母親和歲月一樣老，奶奶斜依在夕陽裡。我的心卻格外的安靜。或許年齡大了，才理解當年的親情與母愛。晚上，溫著紹興黃酒，奶奶囁嚅著她的往事。我才知道椿樹的故事。
奶奶嫁給我爺爺之前，是20多里外的一個小村子裡董姓的媳婦。一次和外族人打架，奶奶丈夫頭部受了重傷。臨咽氣，那個男人就交代了一件事情：把門外的椿樹照顧好。奶奶說，那時他們沒有孩子，家裡很窮，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這棵樹長大了，也許能派上了用場……。
在奶奶的眼裡，椿樹是丈夫，也是兒子；是真誠，也是善良；是期待，也是回憶。我現今才懂得，那年北京之行，奶奶讓我帶上椿樹的枝柯給女友的原因。女人太需要堅強的依靠了，太需要真誠的關愛了。可是，我當初真的不懂。一次又一次辜負了奶奶的期望。
那夜，我又失眠了。我突然想到了在廣州的街頭，一個傴僂的夫人在大街上走，滿大街都是孤零的風。她的背後，也許有椿樹的影子，也許比這份記憶更珍貴呢。
外面的風很大，卻聽不到風吹樹葉的聲音，一點都聽不到。不多一會兒，天亮了，陽光又豐滿得像春天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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