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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 磊
我想,欄杆應該是中國人最優雅的發明之一。
有了欄杆,也就有了種種複雜的思緒。從美學的角度來講,欄杆起到的作用,是把無限的天地分隔成有限的空間。這種分隔的活動,實際上是在不斷提醒人們,私處也是一門藝術。當一個古代的帥哥在秋天的早晨站在露台上眺望遠方,欄杆之內的,是一種充滿活力的悵惘。這裡,我說的是審美的問題。
欄杆這種設計方式,與冷冰冰的厚牆有天壤之別。一堵牆留給人的是絕望,而一溜欄杆留給人的是詩意。這是一種分割時間與分隔空間的藝術。這種設施的妙處,在於你可以輕巧地跨越它、繞過它,只要你願意。這裡暗示的,是一種古典式的自由哲學之所在。這種有效提醒卻分明不是憑借厚重的磚石所造成的效果,非常符合中國的含蓄美。而含蓄,是一種高智商的審美活動。
至少在唐宋時期,欄杆就成了一種特定的審美對象。溫庭筠在《菩薩蠻》裡寫道,「春水渡溪橋,憑欄魂欲銷。」溫是花間派的鼻祖,他把欄杆作為吟詠的對象。——憑欄為何銷魂?這是從字面上所領悟不到的。但我想,那大約是一種取捨自由的理想狀態所構成的吧。溫氏是晚唐人,早年進入宰相令狐綯的書館裡工作。有一次,令狐宰相看中了溫庭筠的一首《菩薩蠻》,就假託是自己所作,然後獻給了當時的皇帝。讓人沒想到的是,溫庭筠把這件事情給捅了出來,原因,自然是看不起這種卑鄙的伎倆。這件事情之後,他被宰相老爺修理多次。再後來,終於因為耿直而落魄江湖。
性格決定命運。文人的耿直給自己帶來的,必然是一再碰壁。即使他在文學史上赫赫有名,在現實的角落裡仍然會頭破血流。當然,也會有人巴不得讓上司利用一次。但,那樣的文人,已經是圓滑的政客或者說試圖要做圓滑的政客了。唐代上官儀的詩不能說不嚴謹和不工整,時隔一千多年,當大家提到他們,總要說這是「宮廷體」。「宮廷體」,你懂的。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這是後主李煜的詞句。後主藝術的天分有餘而治國的能力不足。國破之後,被擄北歸,受盡了屈辱。最後,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不住。於是,欄杆給他提供了一個發洩的平台。「別時容易見時難,」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李煜把欄杆拍遍了,也只能坐下來寫幾首詞而已。他偶爾發洩的牢騷,就像一條小小的狐狸尾巴,怎麼也掩蓋不住。最後,趙家皇帝沒了耐性。李煜服牽機藥而死,死的時候,佝僂著身子,像一張弓,非常之慘。
與李煜類似的,是北宋另一位趙姓皇帝。趙佶才華橫溢,其字畫被視為珍品中的珍品。這個藝術家皇帝,骨子裡卻是個不合格的政治家。據說,他最終死在極其寒冷的北方,居住的地方沒有欄杆,只有平地上挖出的土井,僅夠容身而已。
一般而言,男子憑欄,女子倚樓。辛棄疾和岳飛將欄杆當作嘯傲天下、抒發豪情壯志的突破口,溫庭筠等則將其視作獵艷的絕佳場合。至於古代的女子們,每每登上高樓。她們的情人或丈夫,要麼在遠方戍邊、建功立業,要麼外出經商,音信全無。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怨婦所要表白的,不是期望對方建功立業,騎高頭大馬、吃山珍海味,而是不盡的憂思與哀怨。
傳統上,西人為追求自由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國人則貪圖苟活,「好死不如賴活著」。這中間觀念上的差異之大,論原因,我這個書獃子實在不會分析。但是,國人在心靈上又講究追求超然物外的自由。真是讓人感慨萬分。
把欄杆當作抒情的對象,有人借此抒發豪情壯志,有人塗抹靡靡之音。我感覺疑惑的是,國人在如此狹窄的空間裡都能搗鼓出如此豐富的內涵,倘若其將視野放之四海,他們會幹出些什麼宏偉大業來呢?
我不能回答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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