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敏迪
讀司馬遷的《報任安書》,會讓人產生不少疑問。比如,這是一封私信,是誰把他變成了公開信之類。《漢書 司馬遷傳》說:司馬遷「既被刑之後,為中書令,尊寵任職。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遷書,責以古賢臣之義。」所以司馬遷寫了這封回信。信中解釋說,之所以這麼久沒有回信,是因為:「會東從上來」,是跟著皇帝東巡去了,然後又被一些庶務耽擱了。查《漢書武帝紀》,在司馬遷寫這封信之前,漢武帝的最近一次東巡是太始四年(公元前93年),而回信卻是二年後的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了。任安寫信的時候在益州刺史任上,此時離李陵事件已有六年,司馬遷宮刑後出獄也已有三年了,司馬遷回信時,任安已經在北軍使者護軍任上獲罪入獄,而且在「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僕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諱」之時,也就是他的臨刑之前,接著司馬遷又要隨漢武帝去上雍,所以是兩人訣別的時候了。任安的信中「責以古賢臣之義」,是讓司馬遷「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而司馬遷在這個時候回信,就是回答了這個問題,沒有一言涉及任安當時的處境!
清人包世臣在《藝舟雙楫.復石贛州書》中說:司馬遷的《報任少卿書》「二千年無能通者」,他自認為讀懂了。日前,聽一教授講《漢書》,說是司馬遷為李陵說了公道話後受了宮刑,這回不願在漢武帝面前再冒險為獄中的任安開脫了。但他們提到的司馬遷「諱言少卿求援」之事,卻沒有任何根據。任安在獄中曾向司馬遷求援,也完全是他們自己的想像。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司馬遷的信中強調自己並不以為「素非相善也,趣捨異路」的李陵說公道話為不慎,獲罪後又因「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壹言。」豈不是在問:這時身為益州刺史的故人在哪裡?事後司馬遷擔任了中書令,「尊寵任職」後,卻要求司馬遷「推賢進士為務」,這個賢士難道就是你任安嗎?所以「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僕私心刺謬乎?」不就變成了報復任安當初不救自己的怨言?如此這篇文章的意義也就大為遜色了。
任安出身貧寒,在做衛青帳下舍人的時候,也曾因有能而飽受坎坷。但在漢武帝與太子的權力矛盾中,既接受了太子的命令,又閉門不出。漢武帝認為「是老吏也,見兵事起,欲坐觀成敗,見勝者欲合從之,有兩心。」這才被關進了監獄,等待被處死的。司馬遷與他交往的時間也不短,對於任安的死,說什麼他也不可能以幸災樂禍的面貌出現。包世臣說:對於這篇文章,「誦之數十過,則自生疑,又百過當自悟。」那是需要認真思考的,司馬遷也一再說自己的行為:「難為俗人言也!」、「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文中的關鍵是,司馬遷說他已經忍辱負重地完成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記》,明確地把「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的內容告訴了世人,而且已經「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人生的目標已經達到,所以「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死都不怕了,雖然他還要必須跟隨在漢武帝左右,但現在還不說,不是「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嗎?所以他要借這個機會,通過給任安寫回信的方式,淋漓盡致地再次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的李陵之類國士抱不平,還要一吐自己「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的積鬱和憤懣。同時也回答了任安,「推賢進士」在這種情況下,無非是害了他們的道理,就像任安自己一樣,不是死得很無謂嗎?
司馬遷一定是想要救任安的,但是他救不了。於是他寫了這封與任安當前的生死問題完全無關的回信,既是曲折地表示了對故人的同情,也是對黑暗的強烈控訴。我想,任安接到這封信的時候,也是一定會會心一笑,並得到莫大寬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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