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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彈藝術。網上圖片
吳翼民
戲曲之美,首先在於唱腔。從前的老戲迷到戲園子裡看戲,主要是聽戲,可以一場戲從頭到尾閉著眼睛聽得津津有味,搖頭晃腦的、還用手擊節著板眼,得意時竟至會隨著演員的唱腔哼唱起來,所以看戲也叫做聽戲。聲腔,乃是戲曲的靈魂。
用「聽戲」來欣賞江南最大的曲藝評彈或許更加貼切,欣賞評彈乾脆就稱之為「聽書」。評彈藝術所包含的「說、噱、彈、唱」都勾聯著聽覺,後來才多了個「演」字,但評彈的「演」只是演員的「手面」功架,多半又出彩於評彈中的評話藝術,呼風喚雨起腳色、描形繪色演人物,模擬虎嘯馬嘶兵械聲等等;彈詞相對要單純些。當然,「聽書」並非忽略視覺藝術享受,男演員的瀟灑飄逸、女演員的標致嫵媚都是評彈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前有的老聽客就愛坐在前排一側,一邊聽書,一邊看女演員的臉蛋身段、看她從旗袍裡裸出的白霜霜的大腿。曾經有的女演員抱怨少數老聽客太過好色,我則認為,你既然穿旗袍就得有這樣的思想準備,就許你穿,不許人看麼?老聽客好這一口,應是有活力的表現嘛。
然而,「好這一口」的老聽客畢竟少數,絕大多數聽眾進書場聽書畢竟是奔著演員「說、噱、彈、唱」來的,是來欣賞評彈演員沒有一切而佔有一切的藝術造詣的。自然,聽覺享受是主要的。我有位老鄰居害有嚴重的目疾,卻天天要到書場聽書。那時還沒有電視,收音機和有線廣播是有的,上海和蘇州等地都有空中書場和廣播書場節目。那位害目疾的老鄰居也喜愛收音機和廣播裡的評彈節目,但更迷戀於書場的現場演出。我們都奇怪於他進書場是看不清書枱上演員的面目的,是不是多此一舉?他就要的那種現場藝術氛圍——幾句好腔和幾個噱頭贏得滿堂彩的效果。他說在現場聽演員的說表彈唱比從收音機裡聽到的要真切得多,倘若聽到某演員、尤其是女演員的聲腔特別華采,這一天啊,他會眉飛色舞地叫好:
「妙哉,妙哉,好一個『隔牆西施』!」
「隔牆西施」是從前人們對光聽好聲腔、不見其形象和但有好聲腔、沒有美形象的女演員的謔稱。我鄰居所謂的「隔牆西施」指的前者。評彈女演員——包括戲曲女演員以「色藝俱佳」為上乘,但並非每位女演員都達得到這樣品級的。於是觀眾和聽眾寧肯退而求其次,希望對方是「隔牆西施」啦。聽老一輩說,從前評彈界有好幾位「隔牆西施」呢,如「麗調」的創始人徐麗仙,她相貌平平,聲腔卻特別婉轉動聽,說「繞樑三匝」之妙不為過;還有前輩鍾月樵,其實是個個子矮小、相貌平平且謝頂的男子,卻拼男雙檔擔任下手,唱女腔「俞調」,唱腔柔糯優雅,誰都不懷疑應當出自某位美嬋娟之口。
筆者喜好評彈藝術,但小時候進書場聽書的機會不多,也經常成為聽「隔壁書」和「放湯書」的角色。前者在書場外面聽,後者則等到散場前半小時,場方好生之德,通常會開門免票,放場外的人進場聽書。我經常前往「聽白書」(不花錢聽書)的書場叫富春樓,離家不遠,書場就在橋邊,夏天在橋上乘涼可以聽到書場裡的彈唱聲,因為書場開窗納涼,把先生的彈唱聲就送到了外面。那一個夏天,有一檔「響檔」先生做場子,果然響噹噹啊,場場客滿,場東就不「放湯」,害得橋上「聽白書」的人們好癢癢難熬啊。橋上乘涼「聽白書」者多為剃頭師傅、烘燒餅佬、裁縫師傅等「下等人」,我們這些孩子也雜在中間湊熱鬧。書場不「放湯」,大伙就不能身臨其境一睹說書先生的風采,尤其不能一見唱得那麼動聽的女先生的真容。那女先生愈唱得婉轉悠揚,橋上的人們愈渴望一睹「隔牆西施」的面目,那一天,終於有了動作,——不知什麼時候,坐在橋欄上的小裁縫阿發突然「噗咚」一聲掉河裡去了。這下可要出人命啦,眾人一片驚呼,書場裡的聽客皆湧到窗口看個究竟,台上的兩位先生也挨到了窗口。但見阿發從河裡探出頭來,大聲嚷嚷:
「好哇,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女先生好標致啊!」
眾人皆拍手叫好,那女先生堪稱「色藝俱佳」,不是「隔牆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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