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輝
楊牧是詩人、散文家,至於比較文學學者,合該叫王靖獻;這樣說也許約略有點矛盾,然則證諸他的文學評論,矛盾其實是可以統一的。楊牧一九七○年開始在加州大學比較文學系寫博士論文,以《詩經》為對象,「研究古代中國口頭創作的方法和特徵,與古希臘及中世紀歐洲文學(尤其是古英文史詩)比較」。
《傳統的與現代的》原版於一九七四年,《自序》說,他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嘗試提出方法,不要求絕對的結論——在比較文學的大前提下尋找現代的美學標準,來考慮一般文學批評的問題」。他那時相信,「老式的文學訓練也頗為磨礪人的思想和分析能力」,「比較文學要在這種思想和分析的練習以外,增加一個類比推論的過程,以之開發文學作品的新內容……」
《衣飾與追求》比較《離騷》和《仙后》,楊牧說︰「在我看來,現代的比較文學應該強調的是文學間共同(或不共同)特徵的揭發和思考,以引導出某一文學理論的建立,進而理解兩種或三種文學的特殊精神——不論其為『和諧』或為『衝突』都一樣可貴。」比較文學對他來說,毋寧是一種方法、一個過程以至一種思考分析的練習。他關心的是古典情愫的融會貫通,追求一個通達合理的「總體文學」觀念。
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楊牧不叫楊牧,是一個叫葉珊的少年,口袋裡不但裝有江南的鶯飛草長,還裝滿中世紀仙子和魅魎的傳說、城堡的陰森和慶園凋落的花瓣,他給濟慈寫信,說自己「看到歷史的倏忽和曩昔的煙霧」,談「宋朝的美,古典的驚悸」,他嚐過成長的苦楚,知識和責任的無奈在他的思維裡咬嚙,他那時的文字間隱約盈著兩個古老的世界的「知識的霧,年歲的煙」,教他敏感而約略傷感的心靈常常帶有「青青的陌生,美好的驚」。
一九八四年,楊牧出版了《文學的源流》,當中有《周作人與古典希臘》、《宗白華的美學與歌德》等論文,以一個「與」字為中介,推出「類比推論的過程」,那時一方面在學院書齋裡皓首窮經,另一方面,又在車如流水的高速公路感到偉大的秩序,承認那是科技之力和藝術之美的結合——從交流道上去,從交流道下來,感到「交通規則不僅只是法律,也是道德倫理的具體化」。
他讀文學史,讀到「那些探討大詩人的章節的時候」,有所發現:「原來他除了這些,還戮力做了那些,而且除了詩詞歌賦,居然還有文章策論,小冊子,大學問,訓詁箋纂,書序遊記,碑傳墓銘,乃至於戲曲小說等等。」如此發現,合該聽見教人不勝嚮往的心跳。
在人到中年之前,《詩經》與古典希臘交纏於楊牧知識與美感,許是未得其法之法;然後是思想和分析的練習,是反省和探索的紀錄,是有法之法了;後來彷彿百川不捨晝夜奔向大海,是現代文學源遠流長的見證,已臻忘其法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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