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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網上圖片
朵 拉
秋天不是探訪荷花的季節。對著一池殘荷淺水，枯荷敗葉隨著秋風輕輕搖晃，正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斜暉中繁花落盡，蓮蓬低垂，流露出所謂的秋瑟之美，心裡生出黯然淒愴。
北京的畫家朋友惋惜我來的時間太遲。他嚅嚅建議：你到晚了，看荷，應該在夏日。語氣和表情竟把旅人的時間錯誤歸咎自己，那副懊惱歉意，讓人相信，要是他有神力，定揮手呼喚，叫荷花都在秋天綻開。面對北海公園這一池枯荷蔽葉，竟想起當年牡丹不聽話的堅持，結果被放逐到洛陽去自開自落，無意間變成洛陽的花中之王。畫家朋友並非武則天，無力呼風喚雨，荷花按照季節悄悄開放靜靜凋零，責怪的是愛荷的人之前沒做好功課，不得不接受收穫是零分的下場。
出門前艷陽高照，天氣酷熱，身穿一襲單薄夏裝，來不及換衣服，也不懂得手提帶件外套，長居南洋的熱帶來人完全沒這習慣。一下飛機，觀光巴士並不像往常旅遊其他國家一樣，先載到酒店入住，而是即刻朝往景點開去。走進公園，涼意隨秋風飄來，幸好皮包常備的圍巾仍在，趕緊為自己加添溫暖。颯颯秋風中先見一園濃綠欲滴的楊柳，首次體會到垂柳依依的蒼翠柔美，傻瓜一樣抑止不住為美麗微笑，心情即時舒暢歡欣，抬頭，即見約好的北京畫家友人。
現代人的跨國約會，由於交通方便，不當一回事。首次訪北京卻在從前，當時搭乘一趟飛機，為大事一椿。畫家友人說他上午已抵公園，喜歡寫生的他，畫了好幾幅花鳥和風景。他把寫生冊子打開，這幾張便是今日上午的收穫，還有，他繼續往前掀開，你看，溫暖的夏天，清麗的荷花遍池綻開，青綠的荷葉圓田田，池水亮得太陽也和煦地眯眯笑。他說著笑了起來，夏天觀荷畫花很有意思，邊看邊下筆，畫的時候長了，突然發現，荷花也在看你呢。究竟是人觀花，或是花看人？秋天雖然美麗動人，但在這季節想看荷花，失去了相對瞧看的愉悅體會。
錯過了花季，荷花池裡不見新綠鮮碧嫣紅粉白的荷葉荷花，但在畫家的畫冊裡，儲藏著四季的荷。不同季節都有荷花鋪陳留守在寫生冊頁內，時光凝止在荷花的盛開和凋落間，這往往牽動人的心情，或是極大的喜悅，或是微微的感傷。人畢竟是感情的動物，眼耳鼻舌身意，無不有感有覺，要如何修行，才能不為物悲不為物喜？
我愛畫荷。畫家這樣告訴我。這句話在泰國的時候也說過。泰國有很多荷花，但我們不是在荷花池旁對話，那是在一間大學的公主畫廊聯展的時候，對著牆上掛著的我的荷和他的荷說的。畫展時方認識，之前從未聯繫溝通，卻一起畫了荷花來參展。
他的油畫荷花在畫布上璀璨明艷，容光煥發的夏日荷花美不勝收。我是水墨畫荷，顏色清淡素淨，除了一朵花的瓣上點了紅，幾乎全無他色，都是墨，濃淡分明深淺不一。看著我們的畫，他倏地恍然大悟笑起來：畫油畫的應該是你，我是中國人，水墨歸我才對呀！
繪畫不分種族，沒有應該。世界兩大畫種，東方是水墨，西方是油畫，無論東西方畫家，提起毛筆或油畫刀/筆，不約而同喜歡描繪荷花。這些年來參加數十次國內外聯展，無論場地在東方或西方，不同國籍的畫家作品濟濟一堂，總是有幾個，之前並無邀約，卻都巧合地相互拿出荷花圖，或荷花池圖參與展覽。
荷花從含苞待放，初綻、盛開到凋零，皆可入畫。每個時期自有它的動人樣貌，畫水墨時，以墨分五色入圖，不加一點其他雜色，就連荷葉、荷梗、蓮蓬也都是黑的墨，只分濃淡輕重的純粹墨荷是我所愛。每一回蘸墨落筆，就一次增加我對墨色更深一層的認識。當北京畫家特別提起，油畫應該歸我以後，原本對油畫陌生的我，回家鼓起勇氣嘗試油畫作荷。
創作油畫喜刀筆雙用，潑辣塗抹，一重又一重，一層疊一層，積澱的色調，讓荷展現另一番濃艷絢麗風采。嫌表達不足，再改以亞克力呈現，淡雅間有水彩的輕盈，濃郁中見厚重的筆觸，對沖出不一樣的層次感，那份艱難挑戰叫愛為難自己的畫畫人禁不住心中暗喜。
藝術創作，尤其是繪畫，自己畫了開心，看了喜歡，就是大收穫，賣不賣畫根本不重要。那份投入的創作過程比最終的結果更吸引畫者。創作倘若缺乏激情，作品成果一定平平。提筆時一併提著一口激情，作畫時間過長，產生令人喘不過氣的壓力，畫好以後，往往擲筆走開，眺望窗外的藍天白雲和綠樹紅花，一邊出力且大聲喝一口氣，深呼吸。這是抒發激動的情緒之後，外人看了不解的一種舒緩壓力的行為。這日畫好荷花，遙望天空中變化無窮的白雲，有些竟呈荷花樣形狀，想像力即時無端浮移起來，生在池裡的荷花，居然長到天空上去開花了。如果夏天的荷花開在天空中，那麼凋萎的荷之瓣就會像雨一樣落滿地上，花謝花飛飛滿天，那情景叫人愴惻，淒然中帶著難以想像的美，因為美，卻也令人充滿期盼。亦有畫家把原該在水裡游的魚兒畫到天上去。創作者愛幻想一些不可能發生的事，這是畫家的夢境，或是畫者在畫中寄託心中難以實現的渴望。
北京畫家的寫生冊頁，荷花的繁華勝景，熾烈而美好，令人嚮往。然而，如果蒼涼也是美麗，那麼殘荷也是。一個人的旅行，對著沉寂清幽景色，容易悵然若失，可是，北京的畫家朋友，從上午就到公園等待，終於見面了，秋日裡這一池枯荷凋葉，浮泛著另一種滄桑的美，就讓夏日的荷留在夢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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