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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林 。網上圖片
王曉華
自上個世紀80至90年代的氣功熱減弱之後,各路「大師」並未因此徹底銷聲匿跡。從李一到王林,某些神秘個體的身影仍不時出現於政界、商界、娛樂界之間,演繹以功夫、權力、金錢、迷狂為主題的微型神話,延續著與當代主流文明不相稱的荒誕敘事。儘管泡沫不斷破滅,但仍有人虔誠地扮演信徒的角色。其中不乏馬雲、劉志山、趙薇等重要人物。在目睹了此類比《拍案驚奇》和《泰囧》還離奇的細節後,我的心底浮現出一個巨大的問號:國人為什麼依舊崇拜「大師」?
顯而易見,這類現象首先折射出根深蒂固的等級意識。對於「大師」及其信徒來說,人與人無平等可言。「大師」高於芸芸眾生,是未經公開加冕的王者。他們君臨於凡人之上,離天、道、宇宙秘密更近,可以賜福於億萬蒼生。恰如古代的巫覡,所有「大師」最愛展示的是其超自然的神奇本領(無中生有、意念治病、通天之功),以此來證明自己的不凡之處。當然,此類表演只是前戲,更重要的情節還在後頭。經過一番複雜的操作,造神儀式逐漸接近高潮:各種權力主體開始走向他們,試圖率先享受他們所能帶來的福祉,他們則因此編織出立體的社會關係之網。於是,「大師」成為中心的中心,彷彿具有溝通天地的大能。
以為有限事物的組合可以具有無限的功用,相信人能夠成神,是典型的古代思路。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我們的先輩以為宇宙有限,其大小是個定數。譬如,《呂氏春秋》就曾如此揣測宇宙的大小:「凡四海之內,東西兩萬八千里,南北兩萬六千里……凡四極之內,東西五億有九萬七千里,南北亦五億有九萬七千里。」(《呂氏春秋.有始》)類似的說法也出現在《山海經》、《淮南子》、《文子》、《靈憲》等書中。既然宇宙是有限的存在,那麼,人當然可以發現其全部秘密。於是,《周易》的作者自豪地宣佈:我們已經破譯了整個宇宙的變化之道(「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能夠周密地成全所有事物(「曲成萬物而不遺」),以八卦的變化判定天下的吉凶(「八卦定吉凶」)。《中庸》的作者也說:偉大的人物只要真正窮盡了自己的本性,就可以窮盡人性和物性,與天地並立於宇宙之中。不過,人雖然可以破譯宇宙的秘密,但宇宙之道博大精深,非普通人所能領受;只有神人、真人、至人、聖人才能夠洞察之,並因而引導、拯救、造福蒼生。對此,大儒張載說得非常透徹:「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世人之心,止於見聞之狹,聖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既然如此,普通人就應該崇拜那些能夠破譯宇宙之道的特殊人物(神人、真人、至人、聖人)。在這種信念支配下,等待神人、真人、至人、聖人顯身,是傳統中國人最基本的生存意向。作為中國第一部系統的醫學著作,《黃帝內經》雖然捨棄了八卦說而採納了陰陽五行說,力圖從更具體的層面解析病理,但依然保存了這種信仰:「皇帝曰:余聞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陰陽,獨立守神,呼吸精氣,肌肉若一,故能壽撇天地,無有終時,此其道生。」(《上古天真論篇第一》)對於普通民眾來說,這種不死且掌握了宇宙之道的真人無疑是信仰的對象,等待神人、真人、聖人、至人則是許多傳統中國人至深的生存理想。
事實上,他們自我神化的具體運作機制並無太多新意:「大師」雖然喜歡杜撰自己的出身,但其真正的神奇還是來自與更高權力主體的交往——譬如王林之於劉志軍。倘若他們不能憑借權力主體成事,眾多次一級的角色就不會蜂擁而至。顯然,這是個老套的故事,基本情節已經重複了幾千年,變化的不過是可以替代的角色。李一也好,王林亦罷,都不過是這個歷史連續劇的臨時演員。作為演員,他們的神奇或無能都來自幕後的力量,來自一套可以左右個體命運的轉換生成體系,來自我們生活於其中的社會。當社會呈金字塔型時,1=1的數理命題就會在很大程度上失效:部分時常等於整體,少數幾乎總是覆蓋多數。無論什麼能量守恆定律,還是形式邏輯,統統要讓位於神秘的互滲律。對於參透了玄機的人來說,科學和常識不過是浮雲。通過掌控社會關係之網,無會生有,意念可以支配現實,人能夠成為神。這就是「大師」大起來的終極秘密。從這個角度看,我們應該感謝各路「大師」,因為他們折射出當下社會的欠缺——在經濟騰飛之時,某些體制性欠缺仍未被根除。
早在上世紀90年代,有人就試圖揭示這類劇情的荒誕,卻終究未能根除「大師」誕生的土壤。部分知識分子祭出啟蒙大法,但無法喚醒那些入戲太深的人們。毋庸置疑,只要幕後的某些東西不發生變化,國人還會不由自主地被拋入此類歷史連續劇之中。具體的角色分配可能變換,故事的主要情節則會延續下去——「大師」總會橫空出世,崇拜者必然如期而至,科學和常識還將被蔑視,眾多群眾演員仍將置身於一個拉長的夢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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