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偉詩
城中某名人在專欄中發表「粵語流行曲已死」等言論,將之歸咎於「詞人是文盲」。一石激起千重浪,短短一兩天,香港詞人、歌手、音樂人紛紛出來回應。香港三大詞人林夕、黃偉文、周耀輝都先後在不同媒介說過話了。正如夕爺所言,每隔一段時間,總有人冒出來指稱「粵語流行曲已死」;也每每令人深深感到,無論肇事者的言論和態度如何不值一哂,業界人士以外的普羅大眾,更是每次皆毫不猶豫地捍衛粵語流行曲,和它們的作詞人。對於歌曲和詞人的那份複雜的文化認同、那種特殊感情,實在難以在三言兩語說得清。
事有湊巧,事件中首先作回應的黃偉文,在九月初已發表了為CALLSTAR所寫的〈薄情歌〉。〈薄情歌〉以一首典型粵語流行曲的篇幅,談及歌曲與受眾的微妙關係,乃至錯位,幽默有趣,彷彿預示流行歌曲與聽眾永琲瑪戇N錯認。〈薄情歌〉第一部分,已奠定了一種「明日黃花」的口吻,娓娓道來一種曾經多麼美的狀態──「曾經 寫遍地上寂寞難過 曾經 將眼淚幻作詩與歌 但有天 你突然 沒有空再欣賞我 誰的點唱現在並沒再播 我有唱錯了甚麼 至會拆散你和我 還是傳說裡 聽者薄情的說法不錯」。
〈薄情歌〉原是粵語流行曲的自述,當中的「我」也赫然是粵語流行曲的自稱。詞中開宗明義,曾幾何時,粵語流行曲寫盡世上的寂寞難過的情緒,為別人的眼淚代言,聽眾所聽的也是「代你傷心的唱片」。不知何故,從某年某月某日開始,突然受眾「你」不再欣賞「我」,從前電台受歡迎的點唱環節也沒有了。「我」大惑不解,究竟是誰拆散「你」「我」,令原本密不可分的「你」「我」有了鴻溝?是因為「你」這個「聽者」特別「薄情」,大家才悲劇收場?
〈薄情歌〉的首段匠心獨運,引子將林夕的第一首詞〈曾經〉和八十年代的經典之作〈傳說〉都鑲嵌入詞,還特別點出「還是傳說裡 聽者薄情的說法不錯」,也就是昔年〈傳說〉詞中所言:「重合劍釵修補破鏡 只有寄情戲曲與文字 盟誓永守 地老天荒以身盼待早已變成 絕世傳奇事」。世道已變,八十年代林夕的〈傳說〉把戲曲深情與現世善變作對比;如今〈薄情歌〉,則是將昔年粵語流行曲盛世與今日的「衰落」,今昔對照。於是,〈薄情歌〉的副歌部分,乾脆把粵語歌曲與受眾(即「我」「你」)的「決裂」,推到極致──
「為你寫的歌 教聞者不心酸直行直過 詞人提及萬遍分手無數跌墮聽歌的人是否 學會狠過我 為你寫的歌 最後怎麼相反饋贈給我 代你寫出了奈何 如今你卻在 拿來憑弔你共我」
過去,粵語流行曲安慰了多少為情所苦的幽魂和怨靈,今天受眾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歌曲與受眾漸行漸遠,粵語流行曲的命運,回過頭來,詞人早已在歌曲中「提及萬遍分手無數跌墮」時不幸言中。聽者、離棄者比詞人筆下的負心人,更狠、更冷酷、更快速地轉身離場。因此,過去粵語流行曲(「我」)為聽眾(「你」)所寫的歌曲,如今卻恰恰成了自己(「我」)的墓誌銘,老早預言被遺棄的命運,立此存照。
說到這裡,看官或許會怪我武斷,怎可隨便把〈薄情歌〉講成粵語流行曲的自述?以詞論詞,黃偉文在〈薄情歌〉末段的確圖窮匕見,把詞中埋下了腹語密碼一下子揭開─「越與歌 種下情」,也就是「粵語歌 種下情」──「沒有歌 比那現實絕望難過 沒有歌 比你讓我苦苦更多 越與歌 種下情 越覺得愛哼的我 仍不灑脫實在就是我錯…代替品很多 教人怎麼忠心地陪伴我 明了緣分落到湍急時間大河終於可存活的 是變心那個 為你寫的歌 卻恨當中悲慘就像寫我 問哪首歌那樣傻 殘喘到看著 斜陽還信有突破 也許這歌應該送給我」
最後,〈薄情歌〉的「我」自嘲代替品(按:如K-pop)很多、沒有一首歌比那現實更殘酷,也沒有一首歌,比受眾的離棄讓「我」更痛苦。可是「我」就是不甘心,堅持殘喘到最後,寧願傻傻地相信,別人眼中的夕陽工業還會有突破。作為一名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研究者,聽著〈薄情歌〉百感交集,惟望繼續能與粵語流行曲創作人並肩作戰,把粵語流行曲這首歌唱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