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星
當爸爸了,驚喜之餘,我和妻子商量,為了更好地教育孩子,我倆必須各自扮演好一個角色。慈母、嚴父,或慈父、嚴母,且只能二選一。因為妻子狠不下來,我只能板起臉,裝出一副兇巴巴的嚴厲相,選擇當嚴父。
看着兒子一天天長大,動輒調皮搗蛋,我只得時常裝出一副嚴肅模樣對待他。內心的疼愛,需要用外在的嚴厲來掩飾,這種轉換,有時十分困難。這讓我不得不想起依然住在小山村裡,替我照看着孩子的母親。
母親站在那裡,彎着腰,略微屈膝。她用一隻胳膊夾持着我的肩膀,把我緊緊按在她的膝蓋上,我被迫斜歪着身子,撅着屁股掙扎。母親舉起掃帚疙瘩,一下下抽打我的屁股。
那時的我,除了亂抓亂踢,只剩一個勁哭。母親邊打邊數落,眼裡經常藏着票v,她誇張的狠狠舉起的掃帚疙瘩,等抽打到我屁股上時,力道早已消減掉許多。母親是愛我的,但犯錯的時候,挨頓打也是跳脫不了的。
我們那裡是個小山村,父老鄉親都是淳樸的農村人。聽母親說,她小學三年級畢業,我父親則沒上過學,不識字。也許正是因為他們沒機會好好讀書心有不甘,從我上小學,父母就只有一個期盼,希望我能考上大學。
山村裡長大的孩子,總有那麼點兒野性。我也不例外。村子被祖先擱置在小山腳下,四面八方都是嶺,找不到一處平坦像樣的地勢。
這裡地處偏遠,遠離高樓林立、交通發達、經濟繁榮的城市,似乎離文明也就遠了。農村裡的衣食住行,與城市裡是有明顯區別的。我的野性,與這樣的環境不無關係。整天抱着課本規規矩矩讀書,不是我這種骨子裡就野性的孩子願意幹的事。
調皮搗蛋,是我兒時的真實寫照。母親為管束我的這一點,沒少花心思。母親是地道的農村人,從同樣偏僻貧瘠的大山的那一面,嫁給大山另一面的父親,一直在鄉村生活。她白天和父親一起下地幹農活,回家後洗衣做飯。晚上還要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縫縫補補,拾掇一家人的被褥和衣裳。母親是能把黑白色調的日子過出彩色樣式的人。村裡別人家的孩子沒有鞋墊的時候,母親已經給我們納鞋墊了;村裡別人家的孩子有鞋墊的時候,母親又學會了納那種墊上去柔軟看上去精美的繡花彩線鞋墊。畫鞋樣、織毛衣、編圍脖,母親幾乎都是村裡最早付諸行動的。母親沒有老師,聽別人說說,或者看看,她就會了。
母親給了我很多驚喜,也給了我不少責罰。她換着花樣滿足我們全家人在衣食住行上的需求,也在苛刻地監督着我的生活和學習。
我的野性,體現在親近土地,熱愛花草和小動物上。偷偷去山野裡攀崖、跳壩、游泳、掏鳥巢、逮螞蚱、捉蝴蝶、掀蠍子、摘桑葚、釣魚、摸蝦、摳螃,這些城市小孩很難接觸到的事物,我幾乎無所不為。而這些,在母親看來,哪一樣都與讀書無關,有些甚至非常危險。見我一次,就訓示我一次。
跳壩,俗稱「跳壩子」。我們那兒是山區,到處有梯田。上面的梯田與下塊梯田之間,是垂直壘起的石牆,這石牆就是壩子。村外壩子的高度,從半米、一米到三米、五米不等。秋收過後,梯田裡的莊稼都收穫了,只剩下鬆軟的土地。村裡一幫和我一樣野性的孩子,從山腳下開始自上而下,一道壩子一道壩子往下跳,誰最先跳到最後一道壩子的梯田裡誰贏。小孩們求勝心切,哪管壩子高低地面軟硬有無石塊,一聲令下,都冒冒失失往下跳。
跳壩子比賽,我參與過多次,一次也沒被母親逮到。跳壩子時,有小夥伴摔傷、擦傷過,但沒釀成過更大災禍。四五米的高度,萬一頭先着地怎麼辦?如今提及,常常冷汗直冒。
說村裡的孩子野性,與不懂保護動物也有關。我小時候不止一次掏過鳥巢。我們這裡有很多高大的樹幹,刺槐、梧桐、插楊,村子周圍都散生着不少。
村子下頭,我四大娘家南面,有一條山洪沖刷成的河溝。河溝寬約兩米,裡面佈滿了亂石。河溝南側和北側,都是石壩,南側的石壩略高,有三米多。在南側石壩之上,生有一棵幾十年的老梨樹。梨樹老氣橫秋,橫伸和斜伸的枝幹,都老枯死去,只有筆直向上的一根主幹還勉強存活着。在主幹之上兩米多高處,向河溝處橫深出一根手腕粗細的枝幹,枝幹半米之外,有個「V」字形樹丫。那樹丫上,築了個鳥巢。
在那兒築巢的鳥兒,通體黑色,尾羽有二十厘米長,末端如剪。鳥兒羽毛光滑油亮,俗稱黑幕佛子(通用名:大卷尾)。這種鳥在誰家附近居住,誰家的雞鴨就安全了。如有老鷹或小鷹子來捕食雞鴨,或者有豬狗威脅到牠們安全,黑幕佛子必然會迎頭痛擊。
若威脅在低處,這種鳥展開雙翅,一個下弧線衝下啄向對方再突然拍翅衝高。到達最高處迅疾折返,再以一個急速下弧線俯衝啄向目標。如此追着目標發瘋似的來回猛趕狠啄,直至趕跑目標;若威脅在高處,黑幕佛子便拍打翅膀,在空中劃出刀光劍影樣的弧線,不知疲倦地啄擊目標。目標逃走後,牠們依然會拍打着翅膀追出很遠。黑幕佛子打擊目標時,會用叫聲呼喚同伴,聽到呼喚,同伴會迅速從四面八方趕來,毫不猶豫加入戰鬥。
村東頭的一個夥伴,因為捉過一隻小黑幕佛子,只要他進村被發現,那對大黑幕佛子就追着他啄。為了避免被啄,他有事進村時怕被認出,總要提前在頭上戴個大藕葉。
一是四大娘不讓捉,二是黑幕佛子太厲害!經過預謀,在一個夜色漆黑的晚上,我和小夥伴們終於動手了。我摸黑攀上樹幹,把一整窩小黑幕佛子端了下來。本是周密籌劃的絕密行動,小黑幕佛子也被我們悄悄藏在了家外,可第二天早晨還沒起床,母親就把我從被窩裡拽出來,一頓掃帚疙瘩就挨上了。
赤裸的屁股,被母親高舉的掃帚疙瘩一陣抽打,已經紅腫紫青,疼得我嗷嗷叫。母親邊打邊訓斥我,這麼高的樹,這麼深的溝,這麼硬的地,掉下去還有命?你要老實聽話,誰願意動不動打你!
還有一次,也是為了捉鑽進屋子裡的小鳥,我和小夥伴不小心把人家看守蘋果園的小石屋給拆塌了,回家挨了母親一頓打。偷偷去河裡游泳,挨過一次打;偷拿了一次家裡的零花錢,挨過一頓打;和別人家的孩子打架,挨過一頓打。
母親把我按在膝蓋上,舉起掃帚疙瘩打過我多次,也曾因此深深記恨過母親。但她對孩子的愛,是掩藏不住的。只不過母親表達愛的方式,教育我的方式,有那麼點兒粗暴。她的愛很「農村」,不夠細膩,只知道用讓我皮痛肉痛的掃帚疙瘩說理。
不過,假如母親不是用掃帚疙瘩說話,而是用城市裡那些母親般細膩的愛來教育野性十足的我,估計受不到皮疼肉疼的煎熬,無論如何,那個尚不懂事的我是不會買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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