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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雪華指,自己與香港《文匯報》的「淵源」始於中學,最敬佩香港《文匯報》在混亂的年代也能堅持自己的思想。潘達文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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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孫雪華(香港城市大學)
65年前的四月二十八,黃道吉日,宜嫁娶。15歲的外婆嫁給了20歲的外公。沒有驚天動地的愛情,沒有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山盟海誓。甚至在結婚之前,雙方沒有見過一面。沒有抗爭,沒有出走,兩個年輕人就硬生生的被綁在一起。在1948年的中國農村,這一切並不離奇。
外公出身書香門第,雖不說學富五車,至少喜舞文弄墨,嗜讀書。在那個蒙昧的年代,在那個尚未開化的農村,當所有人還在為溫飽犯愁的時候,外公是特立獨行的,甚至是孤傲的。
外婆長得很漂亮,大眼睛雙眼皮,喜歡穿豔色的衣服。不過她沒有受過任何教育,一個字都不識。但性格開朗活潑,和誰都走得來,辦事麻利,幹活勤快。也許外公的父母正是看中了外婆這一點,畢竟,外公的那一套在農村有點不務正業,總得有個務實的人去幹活,去操持這一家。
人無完人,外婆的骨子裡的潑辣勁是掩飾不住的。她尤其有個惡習,喜歡打牌,打麻將,只要一有錢,就會拿去賭。
命運讓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走到一起,似乎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不幸的婚姻,也許會被所謂的專家稱為是封建社會的犧牲品。
爭吵,無休止的爭吵。媽媽說,從她記事以來,外公外婆就沒有一天不打嘴仗。最經常的場面莫過於外公在東屋看書,外婆在西屋和一堆人打牌,打麻將,麻將的嘩嘩聲,叫嚷嬉笑聲不絕於耳。忍無可忍時,一場大戰在所難免。在吵架方面,外婆絕對是佔主導的,外公每次都鎩羽而歸。
結婚後不久,為了餬口,外公當了鄉村教師,在那個教育並不很受重視的年代,這份工作並不招人待見,掙的錢也有限。外婆整天在餐桌上嘮叨又沒糧食了,地裡的活都要她自己幹,外公十指不沾地面云云。
在那個以生產隊為單位的年代,集體作業,每家每戶都要出勞動力,幹得少就沒飯吃。累死累活一整天,就賺幾分錢。外婆會帶著才十來歲的大姨,媽媽下到地裡。和那些壯勞力幹著一樣的活。
「喲你看,她家男人是不是沒了,從來沒見過出來幹活。」「她家那個就知道整天看書,弱成那樣,下地幹活也幹不動吧。」勞累之餘,還要面對別人的背地的嘲諷。一個女人,需要怎樣強大的內心,才能支撐起一個清貧的家庭。
即便心中有再多委屈,即便再勞累,外婆也從沒有讓外公真正下過地,幹活,只是偶爾搭把手。那些方塊字外婆一個都不懂,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識字,有文化,讀書才是他的主業。
「小菊她媽,小菊她爸被人抓走了!」外婆飛也似地衝到學校,發現學校被砸了,一地狼藉,外公的書正在燒著,火還沒熄。外公已經被紅衛兵抓走戴著大尖帽遊街,被威脅著說自己有罪,說讀書無用。人群中的外婆看到學問最高的外公首當其衝,孤傲了半輩子的外公被人指指點點,還被人吐了唾沫,成了最被人唾棄的「臭老九」,但依舊倔強地高昂著頭。
外婆好說歹說,把外公贖了回來。從那以後,外公每天都被人抓去遊街,任街坊鄰友唾棄,也沒了工作,賺錢養家的重擔都壓在外婆瘦弱的肩上,勞累過度的她還要每天負責開導外公,盯著他不要想不開,每天半夜都要醒來幾次,看他安好才能放心睡覺。
外婆一輩子沒有閑下來過,即使後來外公平反,日子開始好轉,子女成家立業。可沒過多久,一直健康的外婆突然高燒不止,怕給家裡花錢的她一直不肯去醫院。
「尿毒症,中晚期。」醫生淡定地說,好像是外婆得的只是感冒一樣。可對於全家人,這無異於晴天霹靂。「不治了不治了,」在聽到治療至少要20萬時,外婆堅持放棄治療。
「瞎說什麼呢,我能放著你不管嗎。」「有那錢給孩子們留著不好嗎。」「你問問孩子們要錢還是要媽。」吵了一輩子的老兩口又習慣性地吵了起來,但是外公眼中的淚還是抑制不住。
外公辦理了提前退休,這樣可以領到退休金給外婆治病,也有更多的時間照顧外婆。其實只要再堅持兩年,按時退休的外公可以領到雙倍的錢,但他顧不了那麼多了。
晚期的外婆躺在床上不能自理,神志不清,誰都不認識,整天說胡話。外公就一直守在她身邊,默默地聽她絮叨。每過幾個小時給她翻身,每天擦身,誰替他都不肯。已經習慣被照顧的外公幹起家務來格外的笨拙,他甚至不知道家裡的鹽和醋在哪裡,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
他從各種書上找來偏方,有時熬藥就要幾個小時,他似乎是在和時間賽跑,做著看似於事無補的事情,只希望外婆能好受點。
外婆還是走了,像睡著了一樣。每年清明,外公執拗地從不跟我們去掃墓,可是外婆的墳頭永遠是最乾淨的,連雜草都沒有。不知道那個倔老頭在我們不在的時候,是怎樣頻繁地來看他的老伴。
20多年過去了,有多少人勸外公續弦都被他趕了出去。「你們媽媽在的時候,我沒讓她享過一點福,再找一個我對不起她。」結婚的第六十五年,年近耄耋的外公一個人生活在老家的小院裡,料理著外婆開墾的一小塊地,日子平淡如水。
結婚65年是星彩藍寶石婚,外公一輩子沒對外婆說過「我愛你」,也未能與子偕老,我卻相信,在外公心中,外婆一直都在,從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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