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敏迪
柏楊在《醜陋的中國人》中說:「到了東漢,政府規定,每一個知識分子的發言、辯論、寫文章,都不能超出他老師告訴他的範圍,這叫做『師承』,如果超出了師承,不但學說不能成立,而且還違犯法條。」於是從師學道,也和很多美好的事物一樣,都逃不掉被閹割的命運。有人說:最美麗的花朵是思想的火花,最偉大的事業是要不斷激起創造的熱情。思想的火花被滅了,創造的激情也被扼殺了,於是物極必反,老師也成了臭狗屎。六朝以來,又盛行駢文,寫文章講究的是對偶聲韻和詞句華麗,思想的權利被剝奪了,甚至知識性內容也被抽空了,「傳道受業解惑」還有什麼必要?唐代也沿襲魏晉以來的門閥制度,貴族子弟入國子監讀書,學業並不重要,他們所要的仕途也已經安排就緒。所以,唐朝的呂溫說:「公卿大夫恥為人師,至使鄉校之老人,呼以先生則勃然動色。」呂溫二十歲跟六贄學《春秋》,以後他的族兄呂臯又想跟他學《春秋》。於是呂溫給他寫了《與族兄臯請學春秋書》。這封書信裡,他談到了魏晉以後,求學者恥於從師的情況:「學者皆以不師為天縱,獨學為生知。」余英時在《士與中國文化》一書中指出:「唐代上層社會重視師生關系則是科舉制度之下的『座主』與『門生』的關係,這是與政治利害有關的『師』與儒家之『道』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這當然也談不上師生關係。
然而,柳宗元在《師友箴》中一方面說:「今之世,為人師者眾笑之。」他還指出過:「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但另一方面,和《新唐書》說韓愈「成就後進士,往往知名。經愈指授,皆稱韓門弟子」一樣,向柳宗元求學者也不少。韓愈為柳宗元寫得墓誌銘說:「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他為師,而且經他指點,都有所成就。潭州刺史韋彪之孫韋中立,雖出於「高門」,但亦能「不拘於時」,不僅要求拜柳宗元為師,還不辭道遠,從長安到永州去拜訪求教。為此,柳宗元還寫了《答韋中立論師道書》,說:「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仆自蔔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還借孟子「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的話說事,都是戰戰兢兢的語氣。但接着他又提到了同道者韓愈:「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當時,三十五歲在國子監任教韓愈,在名義上為十七歲李蟠所寫的《師說》,可謂汪洋咨肆,卻不知道,接着他就不得不東去任洛陽令了!而且多次受到這樣的挫折。值得欣慰的是,他們以光復「師道」為己任,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勇氣提倡古文運動,在當時就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韓愈《答崔立之書》說:「近有李翺、張籍者,從予學文。」後來李翺成了古文大家,張籍則是著名詩人。
馬科斯.韋伯在《新教倫理》中說:「西方近代資本主義的興起,除了經濟本身的因素外,還有一層文化的背景。」思想意識在歷史的實際進程中發生的推動作用無疑是重要的。所以有自覺意識的知識分子如韓愈、柳宗元等人,包括一部分清醒的青年學子,不能坐視社會風氣的沉淪而無動於衷,於是他們起而抗爭。這不僅僅是中國優秀知識分子傳統的師道尊嚴,對於批判社會現實和推動進步,也都是居功至偉的,他們推行的古文運動,也决不僅僅是文學的運動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