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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樹。網上圖片
袁 星
從農村走出來的人,是無法從根本上離開土地的。今年五月份的溫度,已經能趕超往年六七月份了。五月底那幾天,我們這裡氣象預報的溫度是三十七八度,而地面溫度估計要高得多。我摸了摸平房頂水泥的溫度,得有五十幾度吧。
假如把一個生雞蛋放到沒有遮掩的水泥地上,中午的時候,雞蛋應該能燙個半熟!五月底那幾天,很多人都這麼說。預報的溫度,比感覺到的溫度,一般都要低些,專業人士的解釋是,人的感覺受很多因素影響,未必準。
天熱,少雨,老家的果園可遭了殃。下了班,我滿懷糾結往家趕。老家那邊的交通和灌溉條件,比幾年前強多了,可依然要「靠天吃飯」。夏天到來,大風和乾旱是最讓人頭疼的。水果掛在枝頭,即便採摘前一天來場大風,一年的辛勞就泡湯了。如果乾旱,小旱還能依靠水井和一兩台水泵進行隨時灌溉。旱得久了,或者突然來個高溫,靠一點點井水就不起作用了。
那幾天,雖然河道裡已經乾涸,卻還算不得很旱,只是溫度太高了。高到什麼程度不好描述,父親白天晚上地圍荍畬a的果樹和水井轉。只要有水了,擺上水管,打開電機就上水澆地。我家的地,多是果園。水少,梨樹和蘋果樹是沒法澆的,只澆數量最多經濟效益最好的山楂樹。我家的山楂園,分佈在多處。山上山下,村東村西,到處都有。
我個把星期沒回家,聽母親說父親一直在忙。沒忙別的,主要是一處處一遍遍澆園。我回家那天晚上,北面山腳的山楂園才剛擺上水管,剛開始澆。當時天就要黑了,母親正在做飯。等做完飯,我打電話給父親。他沒時間,讓我們先吃。我問父親什麼時候回家,他正忙蚍撊憿A匆匆答餓了再說,就掛了。母親補充說,要不等她吃完飯,去山上替父親澆園,讓父親回來吃飯。
等吃完飯天就黑了,母親到山上替父親澆園不如我去。天黑路滑,母親去也不方便。我吃完飯時,母親、妻子和兒子還沒吃完。我拿了手電筒,悄悄出了門。從我家出門,一路北上,離家約三十多米即到村北頭。一出村,即是山。
夜晚的村路,比白天更難走。路滑不說,還到處是凌亂的雜草。路本來就窄,兩邊的雜草鋪展到路上,路就更窄了。腳走在路上,就像野兔在草叢中的洞道裡急行。單純的野草還好,頂多摩擦到腿上,不舒服或弄髒褲子。路邊的雜草中,有些是野酸棗的枝條。他們混雜在雜草裡,枝條上生滿短刺、u刺,一不小心就會劃傷皮膚。
若沒有野酸棗樹,去山楂園的那段山路,雖陡滑難行,還是可以稍稍拽茷C草拉自己一把的。草裡可能藏有帶刺的酸棗枝,往上爬時想拽茷C草助力,就不太敢了。路上的沙子和碎石,增加了爬山的難度。平時走路少,且走的多是平路,往山上爬不幾十米,就得歇息片刻。
不知是太長時間沒到地裡幹農活了,還是這幾年山上的野生植物格外多,一路上幾乎沒遇到記憶裡那些光禿禿的坡地。除了雜草和隔不多遠就冒出幾棵的野酸棗,一叢叢的荊棵隨處可見,比印象中要多得多。酸棗樹正在開花,荊棵花也已零星開放。一路上,聞到的都是花的氣息。
我們這裡,村北的山上,沒有一戶人家。整個山上,除了聳起的山嶺,就是在夜裡更顯黑洞洞的山溝。夜晚澆園的人家不多,與我家山楂園挨茠滿A一家都沒有。舉頭是山,再往上追是天,四周沒人,心裡多少是有些害怕的。這兒的山上,以前有狼和狐狸一類的野生動物,據說還有茶碗粗細的大蛇。遠離村莊的野外,夜風襲來,雖然是夏季,感覺脊背上還是會有絲絲涼意。
看到山上的燈光,我便朝父親喊了兩句。父親答應荂A還在忙蚍憒a。我問父親為什麼不白天澆,他解釋說白天大家都澆,水不夠用,電也不夠用,即便水和電都能用,抽到山上的水,流速太慢,不適合灌溉。再說,如果當晚不澆,等第二天澆的話,果樹又要多旱一個晚上。在這個節骨眼上,早澆一個小時,秋天就少損失不少。
不是求增產,而是少損失。父親的話我有些不解。如果說旱天山楂生長慢,澆上水或下了雨不就增長快了麼?還有幾個月才採摘呢,早長一天晚長一天又有什麼大區別?父親說這幾天太熱,山楂曬糊了不少,再這樣下去,秋天得減產一多半吧。
「糊」這個字眼,在我們這裡,尤其炎熱的夏季,用在果樹上是非常刺耳的。我們所說的糊,是指由於高溫,太陽把正生長茠漯G實表皮短時間內曬乾。表皮曬乾後,形成一個個黑疤。小的黑疤只是一個黑點,大的就變成一小塊或一大片。曬糊了的水果,即便僥倖不落,到秋天採摘時,也賣不上好價錢。在我們這裡,只要糊的現象一出現,就注定無法再挽回,會百分之百減產。
告訴我如何澆灌,父親拿茪漡q筒回家去了。我一個人待在黑色的山野中,感受荇L日的乾旱和夜晚的沉靜。澆樹,是要爭分奪秒的,就像百米跑競技賽那樣。父親囑咐我根據樹的大小調整澆水量,如果樹下的坑凹處太淺太小,澆滿了可以再回來重複澆灌一遍。澆樹的活,我幹的少,父親說的雖不複雜,對我還是有難度的。我只得又問父親一棵樹大約澆多少分鐘合適,他說平均六七分鐘,小樹三四分鐘,大些的十分鐘左右。
父親回家吃飯了,我目送那束燈光一步步在山路上遠去。山路彎彎曲曲,燈光卻走得很急,幾分鐘工夫,便隱藏進斜下方低矮處的那片夜色中。俯視遠處的燈光,星星點點的,有些緊湊,有些零散。燈光聚集的地方,即是一處又一處的村莊。
我豎起耳朵,警惕地聽茤P圍的動靜。手中的燈光,除了照出水管,還時不時朝周圍掃射一圈。夜晚的山嶺上,誰也不敢保證絕對安全,一不小心踩到毒蛇,也是危險的。我們這裡有種毒蛇,被稱作「土拐蛇」。蛇體不長,顏色如土,據說咬人後,幾步之內即斃命。這種蛇,我拔草時曾親眼見過一次,相貌醜陋。
有些害怕,還要故作鎮靜。我把手電筒開一會兒關一會兒,盡量也將自己躲避在暗淡的夜色中。水流從水管裡嘩嘩地流出,流淌進山楂樹乾渴的心田。驀地,我記起父親說的「山楂曬糊了」這個事。
燈光像有了意識,急匆匆照射到身邊最近的一棵山楂樹上。我在樹枝和樹葉間搜尋茤|且青澀的小山楂,掃描茪@處又一處扎眼的黑。一簇又一簇山楂被找到,一個又一個山楂上早早爬上了惱人的黑疤。我清點了其中的幾簇山楂,每簇有三分之一到一半是曬糊了的。這些突然到訪的「黑客」,來得太多了。它們染暗了父親的心情,也染躁了夏的情緒。
不與土地長期打交道的人,是不能真正體會到農民的辛酸的。在單位上班的時候,天熱開風扇,再熱了就想進空調間。而像父親這樣的農民們,卻不能這樣。
大約半個小時後,父親推趕蚇O光回來了。那速度,是內心的焦急使然。我明白,父親的這頓晚飯,吃的或許只是意義,未必真填飽了肚子,應該沒一丁點兒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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